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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啊大海——

(2010-09-13 00:58:33) 下一個

他最後看了一眼房間,該扔的東西已扔掉了,房間裏比平常顯得整潔。牆上還掛著兩副羽毛球拍,它們陪他在澳洲渡過了許多寂寞的歲月。當他女友離他而去時,他整日心神不定,做工、看書都無法集中精力,這是他原先沒有想到的,也許人一定要到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那段日子,隻有打球時他可以忘記一切。打球甚至可以忘記自己的存在。但自從住院以後,他便沒有再打過球。他取下球拍,發現上麵已沾了一層灰塵,便找了塊布,把它們擦淨,望了一會兒,又隨手揮了幾下,掛回原處。來到悉尼之後,他一直住在這個房間,這就是他在澳洲的家。他早已離開國內的家,現在又要開這個家,不再回來,不知不覺眼眶有點潮濕了。他慢慢地轉過身,帶上門。這個大房子裏的其他住客上班還沒回來,此時顯得格外安靜冷清。

半小時後,他坐在一個中國餐館裏,吃著幾樣家鄉風味的菜。剛過六點鍾,還沒有其他顧客。這樣的菜讓母親來燒一定更美味。今早他本想給家裏寫封信,但在揉皺了幾張紙後放棄了,似乎怎麽也寫不清楚,又好象寫任何文字都是多餘的。父母辛勞一生,現在都已年過花甲。在他出國前,母親曾說:"都這麽大歲數了,到國外鍍什麽金,受那份洋罪。要是早日設法弄個房子,不是已經結婚生子了?你這樣一走,小荷在家怎麽辨?"是的,他到澳洲受洋罪來了,後來又把小荷接出來受洋罪來了,再後來不孩發生的事都發生了。假如女友出來後便和她同居,結果會是怎樣呢?不是很多留學生都這麽做麽?不是很多朋友都勸他這麽做麽?但他住的房間實在太小,而且當時廠裏活很忙,經常加班,沒空去找房子。他總想多賺點錢,存了一筆錢,就去買股票,靠投資交易養活自己。他看了很多書,學了許多理論知識,也時時觀察股市行情。要是能從股市中掙到錢,他就可以專心去寫作,那可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夢想。他一直在為進入股市做準備,進行紙上交易,覺得自己已有心得了,他知道紙上交易和真實交易在心理上的區別。再說那時心裏也舍不得放棄那個房間,既安靜又便宜。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對她沒有底,有時覺得兩人不太適合,他們在一起已三年多了,出國前已談婚論嫁,但從未有過親密的接觸。雖然他在言語方麵不乏風趣,但行為上有些拘束。有時她會主動把頭靠在他肩膀,或手挽著他的手。他們擁抱接吻,但他從未有過太越軌的舉止。他想到手的桃子,遲吃早吃都一樣。他們在一起時沒有象一般戀人那麽興奮,那樣甜蜜。他問過自己,為何在她麵前從未萌生過那種欲望?而有時他在街上看到一個陌生女子時,血液的流動會加速。他也問過自己他們是不是在相愛,或者隻是為了成立家庭而打算結婚。他們的性格不同,誌趣相異,她覺得他不切實際,他覺得她不理解他,她身上缺少一種他需要的東西。說實在的,他當時來澳洲,也是為了延遲婚期。後來給她辦出來,多少也是覺得萬一以後沒有結婚,也有個交代,算是對她這幾年等待的一種補償。 

而且他太保守,是啊,萬一以後不成,他怕傷害她,他總是為別人考慮太多。後來朋友說現在還有誰把性看得那麽神聖,有多少人會去在意結婚時是不是處女?特別是在國外。你還生活在苔絲的年代。反正是他自己想不開,隻好讓小荷和其他女留學生住在一起。那天幫她安頓完後準備離開時,她問他還愛她嗎。他說傻瓜,你怎麽會問這種話。

因她聰明伶俐,英文不錯,人長得又甜,又開朗,來澳沒幾周就找到一份售貨員的工作。在那種環境下,她自然有很多機會接觸異性,結果,哎……

在她抵澳半年後的一個晚上,他們去情人港玩,她突然問他:“這裏的酒店貴不貴?

“看你指哪一類別的,便宜的一晚上七、八十元。”

“貴的呢?

“可能要幾百元吧。”

“那我們去定個好的房間吧。”停了會兒,她說道。

他以為她在開玩笑,但仔細看她,發覺她很認真的樣子,並注意到她今天有些異樣,眼邊有黑圈,眼睛有血絲,臉色憔悴,衣著也與平時不同,這花衫黃裙她以前是否穿過?他感到愧疚,他對她太不關心,突然產生衝動想上前擁住她。但他沒動。她覺得對不起她,冷落了她,這事還得一個女孩子提出來,他總不好意思拒絕吧?他也想跟她好好談談,談談他的想法,問問她的想法,她了解他嗎?他知道她喜歡他的談吐,他的學識,他的厚道,但她知道他頭腦裏一天到晚在想什麽嗎?願意了解他嗎?他們會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嗎?或者隻是為了湊合,或許她對婚姻要求並不高。

他們走進了一個寬敞舒適的某大酒店的房間。他關好門,上個衛生間出來,發現她趴在床上,象在啜泣。他感到莫明其妙,走過去想問明原由,反而弄出哭聲來了。他覺得事態有些嚴重,一時又無對策,便在床沿坐下來。在他再三追問下,她才說她要結婚了。聽了這話,他感覺象五雷轟頂,當然她指的不是和他結婚,接著感到陣陣暈眩,然後打了個寒顫,又想去衛生間。但他努力刻製住自己,靜靜地坐在那裏,低著頭。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沒有叫罵,沒有譏諷,沒有乞求,隻有悲傷,從心底湧來。他算男子漢麽?假如他舉手狠狠地揍她一頓,括她幾個耳光。但他坐著沒動。記得一個朋有曾說過:“你的女友這麽漂亮,小心別讓她跑了。”當時他隻是笑笑,那位朋友又補充道:“為了身份,來澳後再好的女子也會變的。他以為是玩笑的話,如今已變成現實。他再想想,這種現實,不正是他有時想要的麽?他不是也想解脫麽?自己還不好意思提出來,這下不是省事了?但他還是很難過,有一種莫名的悲傷,似乎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來澳後他可是從來沒有流過淚,即使花了兩個月,艱難地找到第一份工作,領到第一周工資,他都沒有像身邊有的朋友那樣流淚。他抬頭突然感到眼前一片空白。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赤身裸體地站在麵前。他突然覺得她很可憐,也覺得自己很可憐,他們都很可憐。他想對她說她不欠他什麽,沒有必要這樣。但他沒說,他怕傷她的心,以為她是來報答的。他立起來,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角還掛著淚水,他伸手把淚水拭去,然後低下頭,慢慢地走到門口。她說你不想要我嗎?我還是幹淨的。他沒有回答,打開門,走出了房間。當他準備把門關上時,聽到她大聲問了一句,你愛過我嗎?

不久他搬到悉尼來了。那天離開酒店後,整個墨雨本城市使他感到壓抑,他需要新的環境,呼吸新的空氣。來到悉尼後,在一家中國餐館裏做老本行,當大廚,他來澳時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餐館打工,從此就一直和餐館打交道。晚上打工,白天他在家裏觀察股市,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入市,他要穩紮穩打,積累經驗。希望不久以後他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大廚的工資雖然不錯,但要幹到晚上很遲才能回家,特別在周末。

那天晚上,他下班比平時晚了點,誤了一班車,隻好等末班車,但等了40分鍾還不見車來,想想是出了變故,便走路回去,反正才30分鍾的路程。誰知走到一個路口,無緣無故被三個人痛打一頓,昏倒過去。等他醒來時,已躺在一家醫院裏,眼睛蒙著紗布。在華文報紙上得知消息後,小荷曾專程到醫院來看他,在悉尼呆了近兩周。他出院時,左眼幾乎完全失明,右眼戴上眼鏡還達下到05的視力。當他在鏡子裏發覺自己臉部扭曲變形且帶有疤痕後,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是他第一次下班晚了點,誤了一班車,那是他第一次走夜路回去,怎麽偏偏就遇上了三個惡人呢?是否冥冥中有無形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一個偶然的遭遇,改變了整個人生的運程。

然後股市進入大熊市,跌跌不休,他沒有按照自己的交易計劃即使止損,他擁有股票的某家公司突然宣布破產。

這頓飯他不自不覺吃了有一個多時辰,一個人來正規的餐館吃飯,別人一定覺得他很怪異吧?有誰知道這其中的苦衷呢?

走出飯店時,他發覺起風了。天已快黑,天邊的—角聚集著烏雲。他乘上一輛駛往海灘去的巴士。

在悉尼,他最愛去的地方無疑便是海灘了。

大海,啊,大海,他是怎樣地鍾情於你啊。是的,他一直迷戀崇拜的隻有大海。雖然他失戀過,那應該也算是一種失戀吧,是他以前沒有感受過的,有幾日飯菜不思,但那部分原因難道不是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而他對大海的愛是純情的,沒有任何雜質。他愛她的湛藍、深沉、浩瀚、跳蕩。他喜歡遊泳,愛在她的胸中嘻戲,在她的臂彎裏遊玩。曾經有多少寂靜的夜晚,他向她拆說衷腸,她用豐滿的胸懷擁抱他的痛苦,用柔潤的嘴唇吻合他的創傷。她也向他輕輕彈奏樂曲,低訴她的煩憂。這些象情人的悄悄話,隻有他們能聽懂。還有誰比他更了解她?有人看上她的財富,有人從她身上尋取樂趣,有人懾服於她的威力,但有誰能像他一樣理解她,從她的聲音裏辨別出她的喜怒哀樂,懂得她也需要愛情,並且真誠地愛她呢

然而這次他不是來看海的,不是來聽浪的,他感到疲倦了。今天他要去一個海岸,它以自殺的人多而聞名。終於他要永遠地投入大海的懷抱,和她融為一體了,她會以怎樣的心情來迎接他呢?

他下車,走上階梯,手扶著欄杆,怔怔地立在岸邊。這懸崖峭壁的海岸,麵向太平洋,高20多米,和水平線垂直。他不知已來過多少次了。第一次來時,他沉浸在自己的狂想裏,她永不停息的跳動多麽令他興奮不安!隻見那綠色的波浪向岸邊湧來,如綠衣少女,於恐懼中豎起頭發,絕望中揮舞著手臂,但被無情地、重重地推下去,推下痛苦的深淵。“啊”,是波浪在掙紮中的叫喊,“嘩”,這是岩壁冷酷的嘲笑。但那希望,升起於無邊的黑暗邊緣,推著波浪頑強地再次撲來,一雙雙少女的手臂高高舉起,又被無情地、重重地擊落。“啊”,“嘩”,這到底是岩壁的叫喊,還是波浪的叫喊?這是挫折和抗爭的合奏,這是冷酷和熱情的戀曲,這是黑暗和光明的擁抱,這是絕望和希望的親吻。

他站著,不知已過了多久。天已黑了,風越刮越大,天邊的烏雲向著頭頂壓來。他聚精會神地聽著海水的喧響,但辨別不出是什麽情緒。顯然她沒有張開雙臂來歡迎他。進入他耳朵裏的是雜亂不和諧的音調。但他想她會理解的、會接受的。世上本無陸地,萬物本屬於大海,理應回到大海中去。大海的那邊是否還是大海?隻有大海?他似乎聽到無數的大海在召喚。他爬過欄杆,向前走了幾步。或許由於距離近了,漸漸地,越來越清晰的聲音向他傳來。 “嘩” ,“兒啊,母親昨晚又夢見你了,夢見你坐飛機回來了。兒啊, 回來啊。” 接著又—個聲音傳來:“嘩”,“你為什麽要這樣報複我我已深感不安,我自私,但你比我更自私!”又一個聲音傅來:“嘩”,“原來你是個懦夫,不敢麵對現實,接受挑戰,隻想逃避,懦夫!” “嘩”,“兒啊!”“嘩”,“自私!”“嘩”,“懦夫”,“嘩”、“嘩”,起先每個聲音是分開的,但後來越來越快,越來越響,混雜在—起,向他擊來,劈頭蓋臉地擊來,他感到頭暈耳鳴。“嘩”,“嘩”,耳鳴越來越響,越來越尖,聲音糾纏在一起。懦兒夫自啊私,他狠命地搖頭,用手指堵住耳孔,但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尖,懦自夫兒私啊自懦……,他的頭腦要爆炸,宇宙要爆炸,轟轟轟……。

他突然感到被誰拉了一下,然後聲音全部消失了,什麽也聽不見了。

等他清醒過來,覺得眼前站著一個人,沒有麵孔,身材和他—般高,穿著相同的衣服。他想仔細看看,一眨眼,那人已無影無蹤。

他又聽到風在耳邊吼叫,看到烏雲在天空翻滾,一輪月亮艱難地想探出頭來遠處隱約有一線燈光,或許那是一艘遠洋的貨船,正頑強地駛向風雨不測的彼岸。

他似乎又聽見大海用熟悉的嗓音,歌唱著在磨難中永遠跳動不息的生命。  

“嘩”, “啊”,“啊”……

 

 

此文收錄於《笑言天涯28人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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