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武俠小說的我見
(2007-12-08 12: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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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所能,有所不能,寫社會小說,就寫社會小說,其實不必寫以外的題材的。當年我寫小說寫得高興的時候,那一類的題材,我都願意試試。類似伶人反串的行為,我寫過幾篇偵探小說,在《世界日報》的旬刊上發表,我是一時興到之作,現在是連題目都忘記了。其次是我寫過兩篇武俠小說,最先一篇叫《劍膽琴心》,(約1930年)在北平的《新晨報》上發表的,後來《南京晚報》轉載,改名《世外群龍傳》。最後上海《金剛鑽小報》拿去出版,又叫《劍膽琴心》了。
我寫武俠小說,是偶然的反串,自不必走別人走的路子。所以這部《劍膽琴心》裏,沒有口吐白光,及飛劍斬人頭之事。我找了些技擊書籍,作為參考,全書寫的是技擊一類的事情。把我家傳的那些口頭故事,穿插在裏麵作了主幹。當然,無論寫得怎樣奇怪,總不會象《封神榜》那樣熱鬧。我又不甘示弱,於是就在奇禽異獸方麵去找辦法。如我描寫蜀道之難,就插一段猿橋的描寫。這是屢屢見於前人筆記的,而且也不違背科學。意識方麵,我就抓著洪楊革命後的一點線索,把書裏的技擊家變為逸民。這自然比捕快捉飛賊,飛賊打捕快有意思些。可是事後想來,那究竟近乎無聊。這裏的敘述,怎樣的就可能性上去描寫,總難免架空。父老口頭上的傳說,那究竟是靠不住的。若說這裏麵也可以帶些俠義精神的教育性,而這教育性,也透著落後。
我的見解如此,並不是說武俠小說不可寫。若不可寫,司馬遷怎麽也作《遊俠列傳》呢?但“俠以武犯禁”,在漢以前就如此,漢以後的國粹遊俠,是變了質的。一部分變成秘密結社,一部分變神道設教,再一部分變了升官發財的捷徑。中國的遊俠,誠然是和技擊不可分。但遊俠者流,不一定個個就有高明的技擊。這種趨勢,在明末清初的社會裏,反應的很清楚。所以在清朝中葉,那時候的武俠小說,多少還有些真實性。到了火器盛行於國內以後,技擊已無所用之,遊俠者流,社會每個角落,誠然還是有,而靠他一點技擊本領,已不能橫行江湖了。所以真要寫遊俠小說的話,四川的袍哥,兩淮的邦會,倒真有奇奇怪怪及可歌可泣的故事。但還是那話:“俠以武犯禁”,非文人可以接觸,縱然接觸,也不敢寫。
往年,日本人對於中國的幫會,也很有興趣去研究,寫出文字來,卻都是隔靴搔癢之談。在國人自己,就很少為這個出專書的。因為越知道詳細,越不能下筆,怕得罪了人。若以圈子外的人去寫小說,那是會讓人家笑掉牙的。因之社會上真的遊俠,沒人會寫,沒人敢寫。而寫出來的,就全不是那回事了。
國人的武俠小說,既不敢觸到秘密結社,所以寫得好,不是寫神道設教的那些人,就是寫升官發財的那些人。而這兩路人,就全不是司馬遷說的朱家,郭解者流。寫得不好,我就也不必多說了。就以寫的好而論,這在意識方麵,也教作者很難下筆.小說而忽略了意識,那是沒有靈魂的東西,所以我對武俠小說的主張,兜了個圈子說回來,還是不超現實的社會小說.因此,我生平就隻反串了兩次,而這兩次都決不成功。好在是反串,不成功也無所謂。倘若真有人能寫一部社會裏層的遊俠小說,這範圍必定牽涉得很廣,不但涉及軍事政治,並會涉及社會經濟,這要寫出來,定是石破天驚,驚世駭俗的大著作,豈但震撼文壇而已哉?我越想這事越偉大,隻是謝以仆病未能。
另外,我有一部武俠小說,叫《中原豪俠傳》,那是後若幹年,在《南京人報》(1935年)發表的。故事是說晚清王天縱這類人物,那是河南朋友告訴我的。這書後在重慶出版。其實這已不是純技擊小說,而是一個故事的演化。順便附帶報告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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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截自張恨水先生《寫作生涯回憶》,該文在1949年1月1日~2月15日間,在北平《新晚報》上連載。
《劍膽琴心》我很小的時候讀過,不過我看到的題目卻是《洪楊劫後奇人傳》。後來我想再讀卻找不到這本書。今天偶然看到《劍膽琴心》的內容提要,才知道原來是書名《洪楊》不是最主要的名字,盡管它也非常切題。小時候的印象是這本書寫得很好,同好不妨找來一讀。 --亂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