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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顏投降張飛了嗎?

(2006-03-14 09:53:40) 下一個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文天祥這首《正氣歌》道盡了曆代忠義之士的正氣,實乃千古絕唱。其中四烈臣之首的嚴將軍,指的是忠州(今重慶市忠縣)人嚴顏。實際上,忠州正是得名於嚴顏將軍和另一位將軍巴曼子。唐太宗李世民因為巴嚴二將軍的“意懷忠信“而賜名“忠州”。這是中國大地上唯一以“忠”命名的州縣。

  了解三國故事的都知道嚴將軍是何等的忠義。在戰敗被俘後,嚴將軍寧做斷頭將軍,誓不投降。那麽,嚴顏最後做了斷頭將軍了沒有? 很多人都相信他最後為張飛的義氣所感召,投降了劉備。這實在是受了至少三分假的《三國演義》的影響之故。真實的曆史似乎不一樣,而嚴顏將軍比他在演義中的形象還要高大。

    《三國演義》第63回《諸葛亮痛哭龐統  張翼德義釋嚴顏》寫到劉備部將張飛入川,經過激戰,終於擒獲巴郡太守嚴顏將軍。嚴顏見張飛的場景是這樣的:

  群刀手把嚴顏推至。飛坐於廳上,嚴顏不肯下跪。飛怒目咬牙大叱曰:“大將到此,何為不降,而敢拒敵?”嚴顏全無懼色,回叱飛曰:“汝等無義,侵我州郡!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飛大怒,喝左右斬來。嚴顏喝曰:“賊匹夫!砍頭便砍,何怒也?”張飛見嚴顏聲音雄壯,麵不改色,乃回嗔作喜,下階喝退左右,親解其縛,取衣衣之,扶在正中高坐,低頭便拜曰:“適來言語冒瀆,幸勿見責。吾素知老將軍乃豪傑之士也。”
 
  到這裏為止,嚴顏將軍的光輝形象躍然紙上。然而後麵寫的卻是,張飛的高帽一戴在嚴將軍的頭上,嚴將軍就投降了,並且號召他鎮守各地的手下也投降,於是張飛得以飛速進軍。後來嚴顏老當益壯,在劉備的征漢中大戰中協助另一位老將黃忠,大破曹操軍,立下赫赫戰功。(演義給人的印象是,嚴顏屬僅次於五虎將這等超一流武將的一流,而且顯然是智勇雙全的。當代許多三國遊戲都因此把嚴顏的武力和智力設得頗高。)

  原本宣稱“寧斷頭,無降”,但在張飛義氣感召下,就束手請降,雖然在當時的曆史背景下未可厚非,但我總覺得不是那麽光彩。尤其是和《三國演義》裏描寫的巴蜀另一大將張任一比,就更會讓人懷疑嚴將軍為何得以獨享盛名。要知道張任可是至死不降,諸葛亮為全他忠義之名而殺了他。難道李世民和文天祥的忠義觀和今人大不相同?如果忠州隻出了一個忠臣巴曼子,李世民更可能賜名“巴曼子州”而不是“忠州”了; 何況,還有李世民追認嚴顏為忠州刺史的說法。而文天祥怎麽可能去歌頌一個最終投降的人呢?

  因為很多人都把《三國演義》當正史來讀,對張飛義釋嚴顏後,嚴顏即投降這一點深信不疑。又因為大家心目中不自覺的將蜀漢作為正統,一般都對嚴顏投降持肯定態度。比如說成語“斷頭將軍”就是因嚴將軍的故事而來,不過在解釋時說嚴將軍最終感張飛恩義,才投降。還有不少地方都宣稱有嚴顏墓。不過近來也漸漸有了不同聲音,有人認為嚴顏經受不起糖衣炮彈的攻擊。我不想深入評論這兩種觀點,因為它們所依據的或許是虛構的故事。所以我試圖通過有限的史料,還曆史的本來麵目。 



  我所見的忠州記述嚴顏的文字在有名的忠縣石寶寨。那些文字意思是,張飛義釋了嚴顏,嚴顏並沒有投降,他在成都被破的消息傳到忠州後自己做了斷頭將軍。我相信這段文字的真實性。現在這個時代的人或許覺得嚴將軍不必如此。但在古代,真正的高士在無力回天時都會做類似的選擇:或隱居,或自殺,自絕於人世。更何況嚴將軍心中,有那斷頭將軍巴曼子的忠義身影。巴曼子,這位春秋戰國時代小國巴國的將軍,為了平定巴國的內亂,請楚國出兵幫忙,答應事成後以三城相謝。事成後巴將軍卻不同意割讓城池,因為巴國的人民不願做楚國的奴隸。巴將軍對來討城的楚國使者說:“我有一個更貴重的東西,請你拿去酬謝楚王吧。”楚使帶回去的,是巴將軍的頭。傳說巴將軍自己把頭砍下,血噴三丈餘高,而身子久久不倒。或說巴曼子有失信義。我卻不以為然。誰能說巴將軍的頭不比三個城池更貴重?如果說巴將軍有失信義,那也是舍小義而就大義。事實上,楚王並沒有因此興兵征伐巴國,他隻是長歎一聲:“如此忠臣,惜不忠於我。”然後以上卿之禮厚葬了他。巴將軍就此成了巴蜀永遠的英雄,嚴將軍也義無反顧,追隨了他。  

  可是這段文字有什麽依據?是不是今人美化嚴將軍?縣誌上有沒有記載?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實際情況有沒有記錄下來?這些都是問題。尤其是因為《三國演義》的流傳太廣,沒有有力的證據來推翻它,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

這些疑問在我心裏已經有很多年了。直到最近我看了《三國誌》裏的《蜀誌•張飛傳》,才覺得嚴將軍沒有投降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張飛傳》對張飛義釋嚴顏一段是這麽寫的:
 
        先主入益州,還攻劉璋,飛與諸葛亮等溯流而上,分定郡縣。至江州,破璋將巴郡太守嚴顏,生獲顏。飛嗬顏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顏答曰:“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飛怒,令左右牽去斫頭,顏色不變,曰 “斫頭便斫頭,何為怒邪!”飛壯而釋之,引為賓客。飛所過戰克,與先主會於成都。
 
  這裏張飛確實義釋了嚴顏,並很敬重他,“引為賓客”。但從這段文字裏看不出嚴顏投降了,更看不出他號召手下投降,所以張飛才需要“所過戰克”。當然張飛對嚴將軍的“引為賓客”,也有可能隻是一種變相的軟禁。《三國誌》在這裏對嚴顏的描繪極為正麵,且栩栩如生。對張飛義釋嚴顏的行動,《三國誌》的作者陳壽評論說,“有國士之風”。《三國誌》裏再沒有對嚴顏將軍的其他記載。劉璋手下的與嚴顏同級甚至更低的人投降了劉備後,都獲賞賜,很多並受重用,《三國誌》都有他們的傳,雖然大都較短。如果如《三國演義》所說,嚴顏真投降了劉備,那麽依據他在演義中的事跡來看,他絕對是蜀漢數得著的大將,不可能不入傳,楊戲的季漢輔臣讚裏也應該提到他。

  《三國誌》是信史,後來的史書,比如宋代的《資治通鑒》,對張飛義釋嚴顏一段都完全采用了《三國誌》的說法。另有一些史書對嚴顏將軍有零星記載,但都不構成對《三國演義》的支持。比如《四川通誌》記載:“漢將軍嚴顏墓,在(四川巴中)城西蒙外,有廟在墓後。”但這並不說明嚴顏是蜀漢將軍,因為東漢巴郡太守也是漢將軍。而且《四川通誌》修於清嘉慶年間,甚至在《三國演義》成書之後,對遙遠的三國曆史的有些記述,不排除是依據傳聞。這裏比較有意思的是指出嚴顏墓不在忠州,而在同在四川的巴中。當然巴中和忠州相隔並不遠, 這個記載有可能是真實的,而在嚴顏故裏忠州烏楊區將軍村的將軍墓則可能是衣冠塚。

考慮到《三國誌》,《資治通鑒》,李世民和文天祥都比《三國演義》成書的明代早很多而且更令人信服,《三國誌》又是寫於三國剛過的晉代,以及嚴顏將軍不投降的更合理性,我們可以基本肯定,嚴顏將軍並沒有投降,他確實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嚴顏將軍壯烈的言行,正代表了巴蜀英雄不屈的氣節,所以他才被後世推崇。與張任等相比,嚴顏何以能獨享盛名呢?詩人蘇軾蘇轍兄弟遊曆忠州,分別寫下了一首《忠州•嚴顏碑》, 對此給出了清楚的解釋:

蘇軾詩: 先主反劉璋,兵意頗不義。孔明古豪傑,何乃為此事。劉璋固庸主,誰為死不二。嚴子獨何賢,談笑傲碪幾。國亡君已執,嗟子死誰為。何人刻山石,使我空涕淚。籲嗟斷頭將,千古為病悸。

蘇轍詩: 古碑殘缺不可讀,遠人愛惜未忍磨。相傳昔者嚴太守,刻石千歲字已訛。嚴顏平生吾不記,獨憶城破節最高。被擒不辱古亦有,吾愛善折張飛豪。軍中生死何足怪,乘勝使氣可若何。斫頭徐死子無怒,我豈畏死如兒曹!匹夫受戮或不避,所重壯氣吞黃河。臨危閑暇有如此,覽碑慷慨思橫戈。

詩人兄弟生於四川,他們對嚴顏的事跡了然於胸,對嚴顏是萬分敬佩。蘇東坡,這位“曆史上最瀟灑的文人”,還對劉備和諸葛亮攻打劉璋的行為極為反感。這兩首詩不僅是嚴顏沒有投降的一個佐證,而且闡明了嚴顏比其他許多烈士更了不起的原因。“嚴子獨何賢,談笑傲碪幾。”“國亡君已執,嗟子死誰為。”“被擒不辱古亦有,吾愛善折張飛豪。” “匹夫受戮或不避,所重壯氣吞黃河。臨危閑暇有如此,覽碑慷慨思橫戈。”如此的嚴將軍,豈會投降? 如此的嚴將軍,又豈能不名垂千古?

200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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