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 三章 （三）

一夜的寒潮送來清晨一片霜色，水平如鏡的湖麵上一層緲霧，在流動……款款前移，卻是執著不已；睡眼惺忪的陽光不經意的撒在縷縷的薄霧上，如詩入畫，幻著童話般的氛圍……嫋嫋的依舊緩緩在如鏡的水麵上滑行，而水凝然不動，唯有岸上園丁掀土的身影印在水裏，單調而有力。

帶著些許懵懂沿著湖畔漫步，兩岸的蘆葦漸多了起來，羽絨般的蕙稍被晨陽浸得柔亮，在微風中盈盈擺動，偶爾蕙絮從蘆葦叢中輕輕飄起、翻舞，煞是好看。深吸，領略空氣中的清新和淡香，不由得渾身一爽，輕鬆的情緒油然而生，迎著柔和的陽光，我不禁想引吭高歌一曲…… 驀然間卻想起詩經裏頗為有名的一段《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從之，道阻且躋。遡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從之，道阻且右。遡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同樣是深秋，同樣是清晨，同樣是霜襲水岸，同樣是風吹蘆葦、蕙絮翻飛，這位秦人的心境卻是天壤之別。整個詩篇勾勒的是一幅淒清朦朧的意境，渲染的是一種感傷迷惘的心情。主人翁為情折磨，幾近癡幻，怎是一個苦字了得？

我停下來，駐足眺望遠處晨曦中的湖麵，不禁在想，到底是景色還是人自己決定人的心情？範仲淹曾在《嶽陽樓記》中以“陰雨霏霏，連月不開”和“春和景明，波瀾不驚”兩種場景為對照，以說明環境對人心情的典型影響，繼而表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才是正解。可是，麵對眼前的蒹葭和湖水，雖然時空跨越千年，問題是明擺著的：同一種場景在不同人的心裏造成的影響也是截然不同的，對此又何為正解呢？恐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已經難以作答。人非山石，孰能無情？縱然是“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也會令一些人睹景思情，“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區別在於欣賞純景和寓情於景。人的心情可以大致分為正（喜）負（悲）和零（中性）三種狀態[理工科出生的人改不了的毛病]。範仲淹在《嶽陽樓記》裏實際上有一個假設：觀景的人的初始心情是零，因此很自然的會隨著天氣和場景的變化而變為正或者負。正如我早上出來散步的時候，心情幾乎是零值，而晨曦中悅目的湖景讓我的零值變成了正值。可是如果一個人的初始心情是絕對大的正值和負值，景色對於此人而言不過是放大這個值的催化劑而已。

如果你經過不懈的努力終於擊退對手，贏得夢中情人的芳心，或者終於登上事業的巔峰，笑傲江湖，這時候縱然是“霪雨霏霏，連月不開”又何妨？你照樣心潮澎湃，甚至煮酒論英雄，看著窗外“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卻豪情萬丈：“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反之，如果你命途多舛，厄運連連，股市崩盤，公司裁員，破產之餘愛妻也棄你而去，這時候即使有再多的“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再美妙的“漁歌互答”，恐怕你也不能“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隻要不“借酒澆愁愁更愁”就算好的了。

太陽越來越高，把清晨的寒意漸漸趕去。風也漸漸小了，岸邊的蘆葦安靜下來，隻剩下被陽光照得透亮的蕙稍還在輕輕顫動。我不禁又想，蘆葦沒有選擇，風吹左右，他們即往左右，蒹葭欲停而風不止。可是人非蘆葦，為什麽我們在情緒上被環境和世事左右？

同樣是經曆生活上的不幸，經曆過戰爭洗禮的人往往更能以平和的心態應付自如，隻因為他們經曆過更殘酷的災難。如果把一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量化，普通人的是10，經曆過戰爭洗禮的人的是100。那麽一個打擊值是10的事件對於普通人而言可以徹底將他擊垮，而對於後者而言隻是十分之一的負荷而已。

是不是隻有經曆過戰爭洗禮或者其他超級災難，人才有可能修煉成遇喜而不狂、遇悲而不傷的心理承受能力？未必。生活履曆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信心和想象力。沒有信心的人，一點點挫折就可以令其情緒直落冰點，而信心十足的人會不斷在挫折中鼓舞自己再戰三百回合，永遠朝氣蓬勃、鬥誌昂揚。想象力給我們希望，也給我們警示。得意的時候想象一下潛在的危機和張狂的後果，心情自然收斂，不至於忘形。當你失利的時候，不僅要想象你扭轉乾坤、成功在即的幸福一刻，更要想象更糟糕或者最糟糕的情況，當你意識到沒有什麽你對付不了，無論如何你可以東山再起，當前的困境也就不過是小菜一碟，心情自然好轉。當年劉邦雖屢戰屢敗，卻從不氣餒，終於滅楚稱雄。可惜項羽不諳此道，最後為了麵子而自刎烏江，否則曆史可能改寫。

以此看來，到底還是人自己決定人的心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緒控製開關，可是許多人都很大程度上把這個重要的開關交給了別人，交給了周圍的環境和發生的事情，一如那岸邊的蘆葦一般任風搖擺。仔細想想，這個開關不僅僅是重要，而是至關重要。它控製你的心情，繼而控製你的許多決定，甚至影響你的生活質量、婚姻家庭和事業前程。有什麽理由不把它掌控在自己的手上？

 

沿著湖畔往回走，心裏漸漸清朗。不時地回望著那一片富有詩意的長滿蘆葦的湖麵，我心存感激 – 在秋日的私語中我又悟到了人生的一係列看似淺顯卻非同一般的道理。無論是那在波光中執意逆風穿梭的皮劃艇，或是那一片隨波漂遠的慵懶的落葉，還是身後那依然任風擺布的蒹葭，都是美妙的風景，滿足了我貪婪的眼睛，更賜予我全新的啟示。

秋意淡然，我心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