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小嫻
每天入夜後,尖沙咀彌敦道驟變成一條比日間更繁華,更綺麗的大道。落魄的畫家替人畫人像素描。尼泊爾人販賣他們手造的工 藝品,本地小販賣冒牌T恤、冒牌手表、毛衣、飾物等。
這裏是另一個俗豔的世界。
我時常在這裏碰到一個賣胸針的小販,他賣的胸針是用熒光膠管造成的,每一個都象嬰兒手掌那麽大,清一色是心型。小情人買下心型胸針送給身旁的另一半,直至燈火闌珊,那些膠管內的熒光液體會逐漸變得黯淡,是最短暫的盟約。
我時常想,世上會不會有一個專門販賣愛情的小販,在他的檔攤前,什麽愛情都有,任由顧客挑選,我們不用再尋尋覓覓。
我跟徐亮明約會的頭一天,我們在彌敦道走了一遍,他買了一個心型的熒光胸針給我。
“現在送給你好象是早了一點,但我希望你會接受。”他說。
“我喜歡啊!”我把胸針別在胸前。
我跟徐亮明早在約會前幾個月便認識,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一天晚上,我接到我朋友的電話,叫我去唱卡拉OK,那間卡拉OK正是在彌敦道上。徐亮明原來是我朋友的中學同學,他們曾經很要好,後來失去了聯絡,就在那天早上在街上重逢,所以要慶祝一下。我的朋友叫馮彬,是個風流多情的男人,經常戀愛,但徐亮明看來很老實,不象他。
離開卡拉OK之後,徐亮明負責送我們回家,我是最後一個下車的。他問我要電話號碼時,我緊張得差點忘記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兩個星期之後,他約我吃飯。我們在彌敦道一間酒店的扒房吃飯,然後,他在街上買了一個心型的胸針給我。
這已經是六年前的事,賣胸針的小販依然每天晚上在彌敦道出現,亮明送給我的胸針已經不再發光,我依然保存著。
亮明比我年長五年,他是我的守護神。說來好笑,我是一家政府醫院的護士,照顧別人是我的職責,我自己卻需要別人的照顧。
家裏的電話錄音機壞了差不多一個月,我也懶得拿去修理,亮明知道了,會替我拿去修理,然後很認真地教訓我:“壞了的東西要拿去修理。”
我發脾氣摔爛了家裏的鬧鍾,他卻立即買一個新的給我,在這種時刻,他偏縱容我。
有一天,我無端地傷感,搖電話給他,我在電話裏哽咽,他著急地問我:“發生什麽事?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是不是工作上有什麽不開心?”
“不是,我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我哭著說。
他啼笑皆非:“你現在不是聽到我的聲音了嗎?為什麽還要哭?”
“聽到你的聲音,很感動,所以就忍不住哭嘛!”我向他撒嬌。
往後,他常常拿這件事來取笑我,打電話給我時,經常對我說:“我想聽聽你的聲音,嗚嗚。”
如果說亮明有什麽不好,是他的占有欲太強了,他希望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他。
幸而亮明的工作經常要出門,他不在香港的時候,我可以得到一些私人空間。我想,愛一個人,也該接受他的缺點吧。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我把所有時間都交給他,或許我會不習慣呢。
今天,女內科病房來了一個新病人,這個女孩子隻有二十三歲,身高五尺十一寸,體重隻有八十二磅,瘦得隻剩下一雙大眼睛。
她患的是厭食症。由原來一百二十多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她已經半年沒有來月經了。
我替她注射鹽水,女孩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怔怔的望著天花板。我想,如果世上有愛情小販就好了,女孩可以再買過 一段愛情。
一滴眼淚從女孩的眼角流出來,不知為什麽,比她情況更壞的病人我都見過,偏偏是她,令我很不安。
下班後,回到家裏,我接到高致雲的電話,我有些意外,他移民到美國已經十年了,為什麽會突然打電話找我?
「阿嵐,你好嗎?」他的聲音很爽朗。
「還不錯。」我說。
「我剛從三藩市回來香港,可以出來見麵嗎?」
我和高致雲相約在酒店頂樓的餐廳見麵,那天剛好是我休假。
我沒想到高致雲會回來。在十年前,他曾經追求我,但我拒絕了他。我記得那天晚上,他向我表白,說很喜歡我。我說:「我們沒有可能的。」
後來,他纏得我很厲害,我不肯再跟他見麵,他打電話給我,我在電話裏冷冷地告訴他:「我對你根本沒有那種感覺,我永遠不會喜歡你的,你不要勉強我好不好?還有很多女孩子很好,你去找她們吧!」
此後,他沒有再找我。幾個月之後,他跟家人移民到美國,寄了一封信給我,內容大意是很掛念我之類,但我沒有回信。那時我才十八歲,不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所以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說話,如果在今天,我一定不會說我永遠不會喜歡他。
去到餐廳,我差點認不出高致雲來,他變了很多,從前的他是胖胖的,臉上長滿暗瘡,現在仿如脫胎換骨,臉上的暗瘡沒有了,身材高大標準,十分英俊。
「阿嵐,你好嗎?」他熱情地招呼我。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變得那樣有魅力。
「你改變了很多。」我說。
「我離開香港時才不過十七歲。」他說。
我記得他比我年輕一歲。
「你現在做什麽工作?」他問我。
「護士。」我說。
「你以前的夢想也是做護士!」
「對呀!你呢?」
「和你的工作很相近,我是醫生。」
「醫生?」我沒想到他會當上醫生。
「我的誌願本來不是當醫生的——」
「那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會當護士,所以我要當上醫生,這樣在精神上好象跟你很接近,是不是很傻?」
我驚訝得不懂得怎樣回答他。
他把名片給我,他現在是三藩市一間政府醫院的內科顧問醫生。
「讀醫學院的日子苦不堪言,但想起你,我就可以熬過去。」他說。
「你有女朋友嗎?」我問他,我不想他再提起以前的事。
「十年來總共跟兩個女孩子談過戀愛,都是用來替代你的,都完了。」
「我也有男朋友。」
「我還擔心你結婚了。」他說。
「還沒有。」
「香港變了很多。」高致雲望著窗外說。
「是呀!」
「有什麽地方是一定要去遊覽的?」
「灣仔海傍吧,這十年間改變了很多。」我說。
「你可以陪我逛逛嗎?」他問我。
「沒問題。」
我和高致雲在海傍散步,十年不見,我也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
「你陪了我一整天,你男朋友會吃醋嗎?」他問我。
「他不在香港。」
「淺水灣現在變成怎樣?」他問我。
「去看看便知道。」我說。
我們乘車到淺水灣,就在淺水灣露天茶座坐下來。
「淺水灣一點也沒有改變。」他說。
「不,這裏多了一間酒店。」我指著淺水灣酒店說,「這間酒店很漂亮。」
在淺水灣,我和高致雲談得很投契,他告訴我他在醫院裏工作的情形,我也告訴他我這邊的情形。他變得很健談,以前我覺得自己跟他合不來,沒想到今天晚上竟然談了這麽多。
高致雲送我回家,他在門外問我:「我會在香港逗留兩個星期,你可以陪我四處逛嗎?」
「我要回去看看是否可以拿到假期。」我說。
我跟同事對調了三天假期,不知為什麽,我很想陪伴高致雲。
亮明在四天後回來,這三天剛好用來陪高致雲。
這三天我們玩得很開心,高致雲真的變了很多,他成熟、聰明、有趣,而且一直沒有忘記我。
第三天晚上,高致雲邀請我吃飯,他在七時三十分來接我,車子直駛淺水灣。
我們在淺水灣的法國餐廳吃飯,我把患上厭食症的那個女孩的故事告訴他。
「我也患過厭食症。」他說。
我愕然。
「被你拒絕之後,我有半年時間不太想吃東西,一個月就瘦了十多磅,後來在美國醫好了。」
「對不起,我不是想傷害你的——」我想解釋。
他用手按著我的嘴巴:「不要道歉,我沒有恨你,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飯後,高致雲邀請我到他的酒店房間坐坐,我知道那或許是一種暗示,但我去了。
我們在房間裏擁抱,他緊緊地抱著我,我感受到一種從來未有過的溫暖。我很後悔十年前沒有選擇他。
「我一直沒有忘記你。」他吻在我的唇上,解開我的衣服。
我覺得對不起亮明,但我無法抗拒高致雲,我跟他睡了。
我在淩晨六時起床。
「我要上早班。」我告訴他。
「我送你。」
「不用了。」
我匆匆回到醫院,第一件事是去替那個患上厭食症的女孩量度血壓。她的體重回升了一點點。高致雲患厭食症的時候也會瘦成這 個樣子嗎?
亮明回來了,並且來接我下班。
「有沒有掛念我?」他問我。
「有。」我騙他,這幾天以來,我的腦海裏隻有高致雲。
我和亮明做愛的時候,腦海裏也隻是想著高致雲。
「你沒事吧?」亮明問我。
我覺得很對不起亮明,但我無法不想起高致雲。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高致雲。
「能跟你見麵嗎?」我問他。
我到酒店找他,我們再一次做愛,我整個人好象給燃燒了,我隻想跟他一起。
「不行,你已經有男朋友。」他說。
「我跟他分手。」我好象著了魔似的。
「我不是要回來拆散你和你男朋友的,兩天後,我就要走了。」他痛苦地說,他也好象著了魔似的。
「我愛你。」我告訴他。
兩天之後,高致雲回三藩市,我到機場送他。
「我會打電話給你。」他說。
他回到三藩市之後,並沒有打電話給我,我打長途電話給他,告訴他,我很掛念他。
「你別這樣,我們都是成人。」他說。
「你愛我嗎?」我問他。
「愛又如何?你現在已不是自由身。」他歎了一口氣。
我決定跟亮明分手,我不想再騙他。
「你不在香港的時候,一個以前追求過我的男孩子回來找我。」我告訴他。
他的臉色驟變。
「我跟他上床了,而且不止一次。」我說。
亮明痛苦得臉也扭曲了。
「對不起,我要去美國找他。」
亮明一聲不響地離開,他恨透了我。
我買了機票去三藩市,趕著去見高致雲,這一次大抵是我一生人最瘋狂的一次了。
到了三藩市機場,我打電話給高致雲,他來機場接我。
我看到高致雲,撲在他懷裏,告訴他:「我跟他分手了。」
他替我把行李搬上車。
「是不是去你家?」我問他。
「你沒有訂酒店嗎?」他問我。
「酒店?」我沒想到他叫我住酒店。
「沒有。」我說。
「我替你在市中心找一間。」
在車上,我沒有再跟他說話。
他帶我到市中心一間酒店。
「你不打算請我回家嗎?」我問他。
「我家裏不太方便,我女朋友跟我一起住。」他說。
女朋友?我想也沒想過。
「我們感情很好。」
我怒不可遏:「那你為什麽——」
「為什麽回香港找你?」他問我,「你以前拒絕過我,你記得你怎樣拒絕我嗎?你說你永遠不會喜歡我,我就想試試你是不是永 遠不會喜歡我。」
「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質問他。
「你以前看不起我,現在我也看不起你。」他冷笑。
我狠狠地摑了他一巴掌。
「我隻是想證實一下而已。」他笑著說。
「你說你沒有忘記我都是假的。」
「我沒想過你會那麽認真。我的確患過厭食症,你把我害得很苦,你也該嚐嚐這種苦。」他說。
我中了他的計,他隻是回來向我當天的高傲報複。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我還跟他上過兩次床!我抱著行李奔上計程車,回到機場。
在機場等了兩天兩夜,終於有機位回香港。
本來我是想回來找亮明的,當我再踏在香港的土地上,我突然失去了勇氣,我有什麽顏臉找亮明?難道我要告訴他我上了別人的 當,求他再接納我嗎?
我的電話錄音機沒有留言,亮明沒有找過我。
馮彬告訴我亮明不會原諒我。
我看著他送給我的鬧鍾,為什麽鬧鍾沒有把我吵醒?
我回到醫院裏,那個患厭食症的女孩康複出院了。
聽說亮明拍拖了。我在抽屜裏拿出第一次約會時他送給我的心型胸針,胸針好象越來越黯淡了。
今夜,過了十二時,我一個人走在彌敦道上,落魄的畫家不見了,賣胸針的小販改賣冒牌皮包。
「小姐,要買愛情嗎?」一把聲音問我。
我回頭,看到一個小販站在燈火闌珊的街角問我,他麵前沒有貨物,隻有他自己的一張笑臉。
我繼續向前走,再回頭時,已不見了他。
是不是真的有賣愛情的小販?賣愛情的同時,我想買回我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