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盈袖
如鷹展翅 更新茁壯
我的性情天生和母親相像，很感性，而父親較嚴肅，所以小的時候我和父親不很親近，加上他忙，很少和他有什麽交流。開家長會什麽的心裏暗暗都是希望母親去。
父親出生在一個大家庭，我的祖父後來做生意，到了上海。我父親就在上海長大。關於他在家鄉吳縣度過的少兒時光，我就記得他跟我說過，他曾經養了一隻鬆鼠，關在掛起來的籠子裏，家裏的貓盯上了它，老在下麵虎視眈眈地看，後來這隻鬆鼠竟然死掉了。
父親少年時的照片裏他穿長褂，梳著油亮的頭，和《家》裏的大少爺一模一樣。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父親年輕時俊朗，清秀，神采奕奕，我的朋友都說他和趙丹神似，我則覺得他在氣質上更勝一籌，因為他沒有趙丹的那種浮華的藝人味。他有著中國人少有的挺直的鷹勾鼻子，凹陷的大眼睛，和線條清晰的麵部輪廓。我認為當年他們閃電結婚，我母親一定是被他的外貌吸引，至於我的外婆，就是覺得門當戶對。
父親曾和我說過，結婚以後他見識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家庭，母親的家裏人人感情豐富，關係親密，讓我父親十分驚異。他自己的家庭裏等級分明，父母與孩子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親近，更多在乎的是禮數。
父親開始在幼小的我的眼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共產黨員。他從浙大畢業以後，就自願到北方支援建設，憑著熱情，他們在很苦很窮的一個城市建起了全國最大的工廠，可是我父親因為不善交際和運用關係，一直做著一個中層幹部。職位不高，他卻過於盡心盡力，以致對家裏照顧甚少。他對事業很投入，心裏想的都是工作，在家也總是談工作。我們家有一個笑話， 晚上一家人吃飯，父親基本沒話，一開口就是：”昨天，老黨，開會。。。” 老黨是他的同事。
父親固執，傳統，不苟言笑，對看不慣的人不愛搭理，也不欣賞活躍和愛玩樂的人，說他們是“出洋相。”他尤其不喜歡沒有事業心，隻是注重享樂的人。我記得母親有幾個上海朋友，男的，女的，父親都不要看，一點也接受不了。所以母親有時會覺得很難做，不理解他為什麽這麽不近人情。
他雖然固執，卻很謙和，富有教養。他從不炫耀自己的家庭出身，雖然那其實真的很令我自豪，他也從沒有因為世事變遷而導致的巨大失去，生活的改變而抱怨。他很積極地生活在新社會裏，熱情地要為祖國作貢獻，即使他的祖國沒能給他應有的回報。他說，生活就是這樣。他的修養也讓我佩服，家庭出現問題時，有的成員實在很過分，但是他真的可以很耐心，一遍一遍地勸對方冷靜下來。
父親也不是一個乏味的人。他喜歡自然，喜歡爬山，賞梅。浙大附近的靈峰是他的最愛，也是我的，所以我們常常一起去。他認識很多植物，可以說出樹木，花草的名字和科類。我記得他教給我的一種樹的名字叫做“楓香”，是很漂亮的一種樹。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去過杭州所有的公園，哪裏哪裏怎樣，我很驚訝，我也喜歡公園，但從未追求或算過是否要去過所有。
他懂得交響樂，聽一段，他就可以說出這是什麽曲子，作曲家是誰。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在那樣的年代，有多少人有這種本事？他卻說：這其實和你記住流行歌曲的名字是一樣的道理。他曾和我說最喜歡的是“田園交響曲”，並且向我解釋其中一些旋律在人心裏展現的景象和感覺。這是我們生活中很少出現的狀況。
他喜歡打橋牌，有一段時間我跟他學，但是由於精力時間的原因，後來放棄。他會下圍棋，不過我六歲開始跟一個老師學棋，幾個月就打敗了他。我現在想起他在我對麵絞盡腦汁的樣子就很得意。還有一個很深的印象就是小時候我有了近視以後，他常常陪我做眼保健操，他在桌子對麵做得認真，手和眼之間還發出輕微的擠壓的聲響，令他的認真更加突出，而我則草草了事，眯著眼偷覷，忍不住要笑。他居然全然不知。
父親注意養生，特別關注自己的生活。他提倡規律生活，和我完全不同。我以前認為如果我像他那樣生活，會把我悶死的，一點味道也沒有。可是現在我也開始慢慢體會這種平淡規律生活的妙處，開始學習注意和照顧自己的身體。前些日子他還向我傳授了一些如何調整生活以促進健康的方法。
我和父親的真正交流大約開始於我讀大學的時候，他常來看我，我們去吃飯，散步，聊天。他很開明，很耐心，聽我講一切。他很少說什麽，有什麽建議也是簡潔的。我很佩服他的沉著，不會太過焦急地介入，而把一切決定權仍留在我的手中。我後來辭職離開公司自己幹，要下很大決心，有過很猶豫的反複考慮。幾年以後我突然發覺當時我和他談過，回想起來他居然沒有意見，也不曾多問細節，或者反對，於是問他，這麽大的事，我怎麽不記得你給我意見？他說，我覺得你自己已有細致的考慮，也相信你的能力。WOW，我為人母什麽時候才能做到這樣的境界！
他當然在很多事上給過我意見。我最最感激的是這一次。那時我的婚姻出現問題，痛苦難當，舉棋不定。我的父親和我的前夫談了一次話，回來以後他給了我三點意見，我至今記在心裏。一，走到這一步，他希望我放棄婚姻，不要感情用事；二，他希望我出國去。他說他和母親，以及家裏其他的人一直希望我出國。但因為我大學一畢業就決定結婚，他也就不說什麽，現在他希望我出去闖一闖，忘記過去，開拓自己的世界。他說世界上的好男人很多，也有很多種，我應該把眼光放得遠一點，去認識更多的人，不要認定眼前。他說他認為我有能力，而且我還年輕，所以才要我去闖。然後他說，他會幫我照顧女兒，我當時隻有五歲的女兒，因為那時我剛剛失去了我的母親；三，他說現今社會，道德敗壞，很多不好的事情成為正常，但是他希望我不要受這種影響，因為他覺得這樣的事終究不會有好的結果。簡而言之，他希望我獨身以後不要沾染任何有婦之夫。
那時，乃至今天，我始終認為這是我得到過的最好的建議和支持。我從小家教很嚴，但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家教，在我三十歲的時候。為此，我多麽感謝他。
我離開中國的時候，我父親又和我談了一次。他說，自己要當心，如果真的不行就回來。然後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很靦腆地說，老爸爸還在這裏，有你的一口飯吃。我當時年輕氣盛，當下就說：我要是回來吃你的飯，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撞死算了。他還耐心地解釋：不是說你沒有能力，比如你生病了，就不要硬撐，知道可以回來。
雖然我至今也不會想要依靠我的父親，我卻了解他的心意，並感激。我很不孝，他曾有一個公司，很希望我去幫他，但也知道我不感興趣。我有一次調侃他，誰讓你的兒子不得力？他卻幽幽地說，是啊，得力的又不肯。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也沒有勉強，從此沒有提過。
我父親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他又結了婚，和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人。她很善良，我們相處很好。他們很注重吃的營養和健康，過著平淡快樂的日子，一起打橋牌，跳交際舞，去公園鍛煉，爬山，夏天去山裏避暑。。。父親在老年大學學攝影和英文，他的文法和發音都很不錯呢，很純正。這一兩年他的電腦水平進步迅速，學會了拚音和打字，給我寫EMAIL，發照片。交流更加方便。
所以我很少操心他，因為覺得他過得很好。但是去年我回國的時候，他突然發了心髒病，我當時在上海看望我的外婆，上午臨走在火車上打電話，問他感冒有沒好些，他很不舒服，氣上不來，但還是拒絕去醫院，因為他之前去過醫院，醫生說隻是感冒。下午晚些時候我突然接到電話說他已在急救室，家裏收到了兩張病危通知書。我舅舅當即叫了開出租車的朋友和我一起回杭，我打電話給我在杭的醫生朋友，讓他馬上過去看看。我在車上心急如焚，嚇得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我當時做了很短的一個禱告，求神救我的父親。禱告剛剛結束，就接到電話，我的朋友告訴我不必著急，我父親沒有生命危險，他甚至和我說不必趕著回杭，因為他知道我計劃在上海隻有兩天的時間。我不清楚那天發生什麽，也不確定是不是神幫了我。很可能是的。
這以後我覺得父親變了，不知什麽時候他變得多愁善感，我覺得也許是心髒病的後遺症，有一些書上提到過這種現象。有一天他寫EMAIL給我，說讓我打個電話給他，也沒有什麽事，隻是想和我聊聊。他說他希望我能和他每一兩天通個EMAIL，這樣他知道我是好的，我也知道他是好的。
這一年他恢複得很好，這得益於他對自己無微不至的觀察和調整，極其健康科學的生活方式，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他的變化。我於是開始懂得為什麽古人說：父母在，不遠遊。我很內疚我不在他的身邊。由於他身體的原因，我請他們來加的計劃也不得不取消。他說：還是你回來看我們吧，是一樣的。所以我回去看他們，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了解我父親，他不是缺乏感情，隻是感受和表達的方式和我不同而已。我常常急躁，有時一下子聲音響起來，他都歎著氣原諒了。離別的時候我擁抱他一下，他總是局促不安，但我卻已經可以觸摸到他的感情。
我小的時候別人都說他最喜歡我，母親也說每次住校的我回家時父親都會特意買些好菜，偏心我。我也記得他那時周末趕集回來意氣風發，自行車把上掛滿活雞的樣子，他煎帶魚，炒肉鬆的樣子。。。他常帶我出去吃飯。我讀高一時有一次他帶我去吃我最喜歡的糖醋排骨，有一個油腔滑調的叫花子來要錢，我父親很不耐煩地拿出幾個小錢給他，我很不滿意，說父親不好，責怪他，而他說：其實很多這種要飯的都是騙子。我很不高興，現在我長大了，懂得了他的意思，並不是他沒有同情心。
我一直都是家人的驕傲。也從家庭裏其他渠道輾轉聽到父親說我是最好的一個孩子，最懂事，他最喜歡我。所以我頗為自得，那天在父親麵前說：我這樣的孩子多好啊，從來都很乖，一輩子也沒有給父母添過堵。可是我沒想到他馬上說：真的嗎？為你操的心還少嗎？雖然他很隨意，還笑眯眯地，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但是---
我愕然。從來沒有想到過。其實他說的是對的。即使我一直是乖乖女，模範生，並不等於父母就不用操心。回想起來，這一路，這一生，事實上現在他也在為我操心。擔心我的身體，擔心我的未來，雖然他從不曾催促過我，強迫過我。
我自己信了耶穌之後，希望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也都相信，我發了很多資料給我父親，不遠萬裏帶了碟回去給他聽，可是收效甚微。隻有一次，父親和我說，你發來的東西很多我都看不懂。不如我和我信教的朋友去聊聊，先了解一些基本知識。這次回去，他也說很忙，沒有時間讀聖經，了解神。我對著他，也講不出什麽福音，但是我常常禱告，希望神對他做工，讓他能夠認識神。其實，這一件事是比什麽都重要。
今年五月份父親過生日時，我和他說：今年我給你的生日禮物就是福音。我想讓他注意，可是他還是忽略了。其實我說的是實話，因為這是我目前可以想到的最好禮物。
希望他能夠接受。
寫於2008年父親節
謝謝你這麽說，其實我父母也不是完美的，不過我的確很幸運，和他們能夠很好德交流。
也借這個機會再次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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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一個父親，步入老年，妻子剛剛離世，能義無反顧地願意幫助照顧外孫女，讓女兒去那麽遠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和感情，真是深愛女兒、又有魄力、有遠見的好父親。
祝你父親節日愉快，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