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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鄰 - 三毛

(2006-09-30 08:07:20) 下一個

我的鄰居們外表上看去都是極肮髒而邋遢的沙哈拉威人。不清潔的衣著和氣
味,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們也同時是窮苦而潦倒的一群。事實上,住在附
近的每一家人,不但有西國政府的補助金,更有正當的職業,加上他們將屋子租
給歐洲人住,再養大批羊群,有些再去鎮上開店,收入是十分安穩而可觀的。所
以本地人常說,沒有經濟基礎的沙哈拉威是不可能住到小鎮阿雍來的。我去年初
來沙漠的頭幾個月,因為還沒有結婚,所以經常離鎮深入大漠中去旅行。每次旅
行回來,全身便像被強盜搶過了似的空空如也。沙漠中窮苦的沙哈拉威人連我帳
篷的釘都給我拔走,更不要說隨身所帶的東西了。

    在開始住定這條叫做金河大道的長街之後,我聽說同住的鄰居都是沙漠裏的
財主,心裏不禁十分慶幸,幻想著種種跟有錢人做鄰居的好處。說起來以後發生
的事情實在是我的錯。

    第一次被請到鄰居家去喝茶回來,荷西和我的鞋子上都粘上了羊糞,我的長
裙子上被罕地小兒子的口水滴濕了一大塊。第二天,我就開始教罕地的女兒們用
水拖地和曬席子。當然水桶、肥皂粉和拖把、水,都是我供給的。

    就因為此地的鄰居們是如此親密的緣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傳到了黃昏,
還輪不到我自己用,但是這並不算什麽,因為這兩樣東西他們畢竟用完了是還我
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雖然我的家沒有門牌,但是鄰居們遠近住著的都會來找我
。我除了給藥時將門打開之外,平日還是不太跟他們來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
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門總得開開關關,我們一開,這些婦女和小孩就湧進來
,於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鄰居很清楚的看在眼裏了。

    因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氣的人,對人也算和氣,所以鄰居們慢慢的學到了充
分利用我們的這個缺點。

    每天早晨九點左右開始,這個家就不斷的有小孩子要東西。“我哥哥說,要
借一隻燈泡。”

    “我媽媽說,要一隻洋蔥——。”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們要棉花——。”“給我吹風機。”“你的熨鬥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釘子,還要一點點電線。”

    其他來要的東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們家全都有這些東西,不給他們
心裏過意不去,給了他們,當然是不會還的。“這些討厭的人,為什麽不去鎮上
買。”荷西常常講,可是等小孩子來要了還是又給了。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鄰居的小孩子們開始伸手要錢,我們一出家門,就被小
孩子們圍住,口裏叫著:“給我五塊錢,給我五塊錢!”這些要錢的孩子們,當
然也包括了房東的子女。

    要錢我是絕對不給的,但是小孩子們很有恒心的每天來纏住我。有一天我對
房東的孩子說:“你爸爸租這個破房子給我,收我一萬塊,如果再給你每天五塊
,我不如搬家。”

    從這個時候起,小孩子們不要錢了,隻要泡泡糖,要糖我是樂意給的。我想
,他們不喜歡我搬走,所以不再討錢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來敲門,我開門一看,一隻小山也似的駱駝屍體躺在地上
,血水流了一地,十分驚人。

    “我媽媽說,這隻駱駝放在你冰箱裏。”

    我回頭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歎了一口氣,蹲下去對拉布說:“拉
布,告訴你媽媽,如果她把你們家的大房子送給我做針線盒,這隻駝駱就放進我
的冰箱裏。”她馬上問我:“你的針在哪裏?”當然,駝駱沒有冰進來,但是拉
布母親的臉繃了快一個月。她隻對我說過一句話:“你拒絕我,傷害了我的驕傲
。”

    每一個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驕傲的,我不敢常常傷害他們,也不敢不出借東西
。有一天,好幾個女人來向我要“紅色的藥水,”我執意不肯給,隻說:“有什
麽人弄破了皮膚,叫他來塗藥。”

    但是她們堅持要拿回去塗。

    等我過了幾小時聽見鼓聲跑出去看時,才發覺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
用我的紅藥水塗滿了臉和雙手,正在扭來扭去的跳舞唱歌,狀極愉快。看見紅藥
水有這樣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氣了。更令人苦惱的是,鄰近一家在醫院做男
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為受到了文明的洗禮,他拒絕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飯,所以
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他的兒子就要來敲門。

    “我爸爸要吃飯了,我來拿刀叉。”這是一定的開張白。

    這個小孩每天來借刀叉雖然會歸還,我仍是給他弄得不勝其煩,幹脆買了一
套送給他,叫他不許再來了。

    沒想到過了兩天,他又出現在門口。

    “怎麽又來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著臉問他。

    “我媽媽說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來。現在我爸爸要吃飯——。”“你爸
爸要吃飯關我什麽事——。”我對他大吼。這個小孩子像小鳥似的縮成一團,我
不忍心了,隻有再借他刀叉。畢竟吃飯是一件重要的事。沙漠裏的房子,在屋頂
中間總是空一塊不做頂。我們的家,無論吃飯、睡覺,鄰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
上缺的那方塊往下看。有時候刮起狂風沙來,屋內更是落沙如雨。在這種氣候下
過日子,荷西跟我隻有扮流沙河裏住著的沙和尚,一無選擇其他角色的餘地。荷
西跟房東要求了好幾次,房東總不肯加蓋屋頂。於是我們自己買材料,荷西做了
三個星期日,鋪好了一片黃色毛玻璃的屋頂,光線可以照進來,美麗清潔極了。
我將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頂下,一片新綠。我的生活因此改進了很
多。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貫注的在廚房內看食譜做蛋糕,同時在聽音樂。突然
聽起玻璃屋頂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聲音,伸頭出去看,我的頭頂上很清楚的
映出一隻大山羊的影子,這隻可惡的羊,正將我們斜斜的屋頂當山坡爬。

    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樓梯跑去,還沒來得及上天台,就聽見木條細微的
斷裂聲,接著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木條、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來。當然這隻大
山羊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窄小的家裏,我緊張極了,連忙用掃把將山羊打出門
,望著破洞洞外的藍天生氣。破了屋頂我們不知應該叫誰來賠,隻有自己買材料
修補。

    “這次做石棉瓦的怎樣?”我問荷西。

    “不行,這房子隻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線完全被擋住了。”荷西很
苦惱,因為他不喜歡星期天還得做工。

    過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膠板的屋頂又架起來了。荷西還做了一道半人
高的牆,將鄰居們的天台隔開。

    這個牆不隻是為了防羊,也是為了防鄰居的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常常在天台
上將我曬著的內衣褲拿走,她們不是偷,因為用了幾天又會丟回在天台上,算做
風吹落的。

    雖然新屋頂是塑膠板的,但是半年內山羊還是掉下來過四次。我們忍無可忍
,就對鄰居們講,下次再捉到穿屋頂的羊,就殺來吃掉,絕對不還他們了,請他
們關好自己的羊欄。

    鄰居都是很聰明的人,我們大呼小叫,他們根本不置可否,抱著羊對我們眯
著眼睛笑。

    “飛羊落井”的奇觀雖然一再發生,但是荷西總不在家,從來沒能體會這個
景象是如何的動人。

    有一個星期天黃昏,一群瘋狂的山羊跳過圍牆,一不小心,又上屋頂來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來了——。”

    荷西丟下雜誌衝出客廳,已經來不及了,一隻超級大羊穿破塑膠板,重重的
跌在荷西的頭上,兩個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來,一聲不響,拉了一條
繩子就把羊綁在柱子上,然後上天台去看看是誰家的混蛋放羊出來的。

    天台上一個人也沒有。

    “好,明天殺來吃掉。”荷西咬牙切齒的說。

    等我們下了天台,再去看羊,這隻俘虜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頭一
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種出來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葉子,全部被它吃得幹幹
淨淨。

    我又驚又怒又傷心,舉起手來,用盡全身的氣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個大耳
光,對荷西尖叫著:“你看,你看”——

    然後衝進浴室抱住一條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淚來。

    這是我第一次為沙漠裏的生活泄氣以至流淚。

    羊,當然沒有殺掉。跟鄰居的關係,仍然在借東西的開門關門裏和睦的過下
去。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東家去要。

    “沒有,沒有。”房東的太太笑嘻嘻的說。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廚房。

    “給你三根,我們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對我說,表情很生硬。“你這盒
火柴還是上星期我給你的,我一共給你五盒,你怎麽忘了?”我生起氣來。

    “對啊,現在隻剩一盒了,怎麽能多給你。”她更不高興了。“你傷害了我
的驕傲。”我也學她們的口氣對哈蒂耶說。

    拿著三根火柴回來,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懷哲還可真不容易。我們住在這兒
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鄰居的電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書、護
士、老師、裁縫——反正都是鄰居們訓練出來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膚往往都是淡色的,臉孔都長得很好看,她們平日在
族人麵前一定蒙上臉,但是到我們家裏來就將麵紗拿掉。其中有一個蜜娜,長得
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歡我,更喜歡荷西,隻有荷西在家,她就會打扮得很清潔
的來我們家坐著。後來她發覺坐在我們家沒有什麽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來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

    我們正在吃飯,我問她:“你找荷西什麽事?”

    她說:“我們家的門壞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聽,放下叉子就想站起來。

    “不許去,繼續吃飯。”我將我盤子裏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麵前,又是一大盤
。這兒的人可以娶四個太太,我可不喜歡四個女人一起來分荷西的薪水袋。蜜娜
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不要再看了,當她是海市蜃樓。”我厲聲說。

    這個美麗的“海市蜃樓”有一天終於結婚了,我很高興,送了她一大塊衣料
。我們平日洗刷用的水,是市政府管的,每天送水一大桶就不再給了。所以我們
如果洗澡,就不能同時洗衣服,洗了衣服,就不能洗碗洗地,這些事都要小心計
算好天台上水桶裏的存量才能做。天台水桶的水是很鹹的,不能喝,平日喝的水
要去商店買淡水。水,在這裏是很珍貴的。

    上星期日我們為了參加鎮上舉行的“駱駝賽跑大會”,從幾百裏路紮營旅行
的大漠裏趕回家來。

    那天刮著大風沙,我回家來時全身都是灰沙,難看極了。進了家門,我衝到
浴室去衝涼,希望參加騎駱駝時樣子清潔一點,因為西班牙電視公司的駐沙漠記
者答應替我拍進新聞片裏。等我全身都是肥皂時,水不來了,我趕快叫荷西上天
台去看水桶。“是空的,沒有水。”荷西說。

    “不可能嘛!我們這兩天不在家,一滴水也沒用過。”我不禁緊張起來。

    包了一塊大毛巾,我光腳跑上天台。水桶像一場惡夢似的空著。再一看鄰居
的天台,曬了數十個麵粉口袋,我恍然大悟,水原來是給這樣吃掉了。

    我將身上的肥皂用毛巾擦了一下,就跟荷西去賽駱駝了。

    那個下午,所有會瘋會玩的西班牙朋友都在駱駝背上飛奔賽跑,壯觀極了,
隻有我站在大太陽下看別人。這些騎士跑過我身旁時,還要笑我:“膽小鬼啊!
膽小鬼啊!”

    我怎麽能告訴人家,我不能騎駱駝的原因是怕汗出太多了,身上不但會發癢
,還會冒肥皂泡泡。

    這些鄰居裏,跟我最要好的是姑卡,她是一個溫柔又聰明的女子,很會思想
。但是姑卡有一個毛病,她想出來的事情跟我們不大一樣。也就是說她對是非的
判斷往往令我驚奇不已。有個晚上,荷西和我要去此地的國家旅館裏參加一個酒
會。我燙好了許久不穿的黑色晚禮服,又把幾件平日不用的稍微貴些的項鏈拿出
來放好。

    “酒會是幾點?”荷西問。

    “八點鍾。”我看看鍾,已經七點四十五分了。

    等我衣服、耳環都穿好弄好了,預備去穿鞋時,我發覺平日一向在架子上放
著的紋皮高跟鞋不見了,問問荷西,他說沒有拿過。“你隨便穿一雙不就行了。
”荷西最不喜歡等人。

    我看著架子上一大排鞋子——球鞋、木拖鞋、平底涼鞋、布鞋、長筒靴子—
—沒有一雙可以配黑色的長禮服,心裏真是急起來,再一看,咦!什麽鬼東西,
它什麽時候跑來的?這是什麽?架子上靜靜的放著一雙黑黑髒髒的尖頭沙漠鞋,
我一看就認出來是姑卡的鞋子。她的鞋子在我架子上,那我的鞋會在哪裏?

    我連忙跑到姑卡家去,將她一把抓起來,凶凶的問她:“我的鞋呢?我的鞋
呢?你為什麽偷走?”

    又大聲喝叱她:“快找出來還我,你這個混蛋!”

    這個姑卡慢吞吞的去找,廚房裏,席子下麵,羊堆裏,門背後——都找遍了
,找不到。

    “我妹妹穿出去玩了,現在沒有。”她很平靜的回答我。

    “明天再來找你算帳。”我咬牙切齒的走回家。那天晚上的酒會,我隻有換
了件棉布的白衣服,一雙涼鞋,混在荷西上司太太們珠光寶氣的氣氛裏,不相稱
極了。壞心眼的荷西的同事還故意稱讚我:“你真好看,今天晚上你像個牧羊女
一樣,隻差一根手杖。”第二天早晨,姑卡提了我的高跟鞋來還我,已經被弄得
不像樣了。我瞪了她一眼,將鞋子一把搶過來。

    “哼!你生氣,生氣,我還不是會生氣。”姑卡的臉也脹紅了,氣得不得了
。“你的鞋子在我家,我的鞋子還不是在你家,我比你還要氣。”她又接著說。
我聽見她這荒謬透頂的解釋,忍不住大笑起來。

    “姑卡,你應該去住瘋人院。”我指指她的太陽穴。

    “什麽院?”她聽不懂。“聽不懂算了。姑卡,我先請問你,你再去問問所
有的鄰居女人,我們這個家裏,除了我的‘牙刷’和‘丈夫’之外,還有你們不
感興趣不來借的東西嗎?”

    她聽了如夢初醒,連忙問:“你的牙刷是什麽樣子的?”

    我聽了激動得大叫:“出去——出去。”

    姑卡一麵退一麵說:“我隻要看看牙刷,我又沒有要你的丈夫,真是——。
”等我關上了門,我還聽見姑卡在街上對另外一個女人大聲說:“你看,你看,
她傷害了我的驕傲。”

    感謝這些鄰居,我沙漠的日子被她們弄得五光十色,再也不知寂寞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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