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泉水”,我的根……
在《沒有“廊橋”的年代》這本小說集裏,我選入了五六篇農村題材的小說。這些故事雖然發生在九十年代以前,但是寫作和發表都是在九十年代。
這些故事的源頭,來自內蒙古烏盟後山——那一片片風吹草低的小山坡,有我童年的影子,有我青年時代的苦難,也是我生父長眠的地方。
從1965年到1977年,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沉重、最難忘的12年。這12年,我受過整肅,受過歧視,因父親的曆史問題受牽連被關押過;這12年,我曾和最貧苦的鄉民們一起勞作,一起受苦;這12年,我從孤零零的獨人班小學教師,走到旗鎮中學的講台前。那些歲月像風沙一樣,吹得我疼痛難熬,也磨出了我後來寫作的筋骨。
1966年秋天,我被發配到一個叫大哈達的小山村。這是兩個旗(縣)交界處的一個小村,旗縣一級的地圖上也休想找到它,全村攏共80個人,悄無聲息地隱藏在大山深處。我小說中的二梨兒、老王二、招弟老太、拴牢子、秀花兒等,都是這個村的鄉親。我小說中的人物就是活生生從這裏走出來的。
這地方窮啊,苦啊!可以說是我們那個貧困旗縣中最貧窮、最落後的一個村子。那是人民公社時期,一個壯勞力苦幹一年,除了300多斤口糧,幾乎分不到什麽錢。農民能買得起的,也就是火柴、鹹鹽、煤油這些最簡單的生活用品。連醬油、黃醬這些調味品都沒有吃過,供銷社也沒賣的。醋是自己淋的,酸菜是自己醃的。生產隊裏有羊,中秋節殺了每戶能分一二斤;偶爾有人家養豬,臘月裏殺了自家留一點,大部分都賣掉換錢了。——人都吃不飽,豬又能養得多肥呢?
1967年冬季農閑時節,公社派下任務讓各生產隊推廣樣板戲,春節到鎮上匯演。我的一篇小說裏寫的就是那段經曆。教社員們聽懂樣板戲《紅燈記》裏那些內容,是我有生以來最艱難的“教學任務”:這裏離公社所在地四五十裏,離旗鎮一百三四十裏,而旗鎮也沒有火車。許多人一輩子沒有見過火車,他們問我:“鄧老師,火車是幾個馬拉著的?”讓人哭笑不得。戲裏那些信號燈、車站兩頭的揚旗一類的設施,你磨破嘴皮他們也不清楚是什麽東西。還有,大多數人也就小學二三年級的文化,樣板戲的戲詞聽不懂,十個字有七八個不認識,比教幼兒園的孩子還困難。冬夜寂寞,村裏什麽娛樂也沒有,甚至連副撲克牌都難以找到,晚上到學校來排戲也就成了唯一的紅火熱鬧。這樣的排練怎能成功,最終排戲失敗,各自散了,不了了之。
我那時教著二三十個孩子,語文課本就是一本《毛主席語錄》。課堂上我給他們講大山外的故事,孩子們瞪著小眼睛一聲不響地看著我,門口聚集了好幾個聽故事的村民。家長們把孩子送來的目的,也就是讓自己的娃娃“能認個頭迎上下”——不把書本拿倒了,不要讓記工員把工分記錯了,能認得自己的名字。再就是有老師看著、哄著,不會出什麽“板鬼”(事故)。
我自己出身不好,很注意和村民的團結。村裏也並沒有把我當“黑五類”看待,而把我當成他們中的一員。隊裏開會,也叫著我,讓我為大家讀毛主席語錄和報紙。中秋節隊裏分羊肉,隊長也會派人給我捎來二三斤。我小說中說的招弟老太,實有其人,她是我生命中一個溫暖的身影。老太太看我遠天遠地的一個人好可憐,就幫我介紹對象。她曾帶我騎著驢來到另一個公社相親,認識了叫二板子的那個小寡婦。這些都成了日後我小說裏的人物。這一切的人物,都不是“被我創造”出來的,而是從生活中站出來,走到我麵前的。
九十年代是個開放的年代,除了文學月刊,還有社會文化方麵的報紙和雜誌,文化事業空前繁榮。有好幾個編輯約我寫稿,想起我那遙遠的窮鄉僻壤,想起我那貧苦卻淳樸、善良的鄉親們,我便不能推辭。除了幾篇小說,我還寫了許多散文,《我在大哈達的灰色歲月》、《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那失落的寂寞》等篇。其中有批判,有懷念;有沉痛,也有溫情,表達我對那些遠在天涯、甚至已經逝去的父老鄉親的深切思念。
那片土地,那段歲月,是我文學創作的根。我不能不寫。寫著,寫著,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後山、回到了大哈達…… 於是,在我潛意識裏,一切就都回來了,尋著這條路,尋著這條根,我的筆下豁然開朗,“泉水”就汩汩湧了出來……
(2025年12月4日夜)
注:小說集《沒有“廊橋”的年代》目前正處於 KDP Select 的開放閱讀期,使用 Kindle 設備或 Kindle App 的讀者可在訂閱範圍內免費閱讀。
下麵這篇微型小說發表在1997年2月號《市場導刊》雜誌,從一個側麵反映了後山鄉親的善良和淳樸——
“賊”
鄧乃剛
這事發生了25年以前。當時,做為下鄉的知識青年,我正在烏盟後山一個叫天蓋屯的小村教書。
一天中午,我和同事大亮從學區開會回來,他忽然對著窗台大叫:“誰偷了我的鞋?”
我說:“那不是你的鞋嗎?”我們辦公室外麵的窗台上分明放著一雙嶄新的燈芯絨白底兒“懶漢鞋”,我知道那是大亮一清早刷好把它晾在那兒的。
“不對,我晾的是兩雙鞋,還有一雙破的!”
還有一雙破的?為什麽小偷不拿那雙新鞋,卻拿走了破鞋?真怪!
“丟就丟了吧,反正那雙鞋也該扔了。”大亮嘟囔著,我們就進了屋。從此,便忘記了這小小的奇案。
5年以後,大亮被選調回城,那天照例是三牛倌兒趕大車去送他。我們剛來時,就是三牛倌兒趕著大車從旗裏把大家接來的。這位三十五六的漢子,老婆得乳腺癌提前走了,給他留下兩個七八歲的娃娃,淒淒惶惶地活得很艱難,家也不像個家。我和大亮曾給他的兩個娃娃免過學費,他就感激得不知怎樣報答才是,一勁兒說:還是你們這些念過書的先生知道體恤人……
這天早上,三牛倌兒來得異乎尋常的早,拉著大亮的手就淚流滿麵。他說,他不是人,對不住大亮兄弟,……偷過他的鞋……憋在心裏幾年沒敢說出來,今天大亮要走了,良心讓他再也不能瞞哄下去了。
大亮愣了一陣,終於明白了:一雙新鞋,一雙舊鞋,當時三牛倌兒不忍心,偷走了破的,留下了新的。就為這點兒小事,他心中糾結了這麽多年,終於來懺悔……
唉,這“賊”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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