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生活

在大學教授語言文學課程,還好生活,喜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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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的方圓之理

(2025-12-09 19:53:27) 下一個

時不時的在飯桌上,太太拿起筷子時常常說:“你看,中國的筷子,上頭是方的,下頭是圓的。這叫‘天圓地方’。吃飯是天大的事,這就是‘民以食為天’嘛。”我笑著點頭,心想這日常器物裏竟藏著大學問。這“方圓”二字,究竟從何而來?若“方”隻是四四方方的形狀,那我們為何說“五方”“八方”“一方水土”?為何說不守規矩要“立規矩”?規矩是圓規畫圓、直尺畫方,這道理看似明白,可“方向”的“方”與“方圓”的“方”又是什麽關係?帶著這些疑問,我翻開典籍,想尋個究竟。

 

這一尋才發現,“方”的本義並非方塊。《說文解字》解釋道:“方,併船也。象兩舟省總頭形。凡方之屬皆從方。”原來,“方”字最初描繪的是兩船相並的景象。這意象真妙——兩船並排,自然有了比較、相對之意,於是衍生出“雙方”“對方”的說法;船頭所指,便是航行的“方向”,於是有了“東方”“西方”。可見,“方”從誕生起,就帶著方位、區域、朝向這些活泛的含義,而非僵硬的幾何形狀。

 

理解了這層,再看“天圓地方”,便覺古人智慧深遠。這恐怕不是字麵理解的天如圓蓋、地如方板。漢代《大戴禮記》中記載,曾子就曾質疑:“如果天圓地方,那地的四角怎能被天覆蓋?”可見先賢早已超越形似,而取其神韻:“圓”象征天的運轉不息、包容周流;“方”象征地的安穩厚重、承載萬物。這是一種哲學上的取象類比。

 

這種“取象”的智慧,滲透在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麵麵。最典型的莫過於古銅錢——外圓內方。圓,是為流通周轉,走遍天下無礙;方,是定價值、立規矩,中心有主而不移。小小錢幣,道破了“外圓內方”的處世哲學:內心要有堅定的原則(方),待人接物則需圓通和順(圓)。這讓我想起兩位古人。屈原是“方”的極致,他行得正,誌潔行廉,“雖九死其猶未悔”,其人格如精金美玉,棱角分明,寧碎不彎。蘇軾則多了份“圓”的智慧,一生屢遭貶謫,從黃州到海南,處境可謂極“方”——困窘險惡,但他卻能隨遇而安,在黃州墾東坡,在嶺南啖荔枝,把苦日子過成了詩。他心中有堅守(方),應對世事卻圓融通透(圓)。

 

這種智慧在處世中也處處可見。戰國時,商鞅在秦國變法,為取信於民,他立木於城南,宣告誰能扛到北門就賞重金。眾人不信,他將賞金增至五十,有人嚐試,他立刻兌現。這叫“徙木立信”,是以極“方”之舉確立規則的權威。而張良年輕時遇黃石公,老人三次將鞋丟到橋下讓他拾取,張良皆恭敬從命。這份隱忍與謙恭的“圓”,最終為他換來了《太公兵法》。前者以“方”立信,後者以“圓”得智,都是不可或缺的處世功夫。

 

治國理政更是如此,須得“方”“圓”相濟。漢宣帝說得透徹:“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霸道”近於法家的嚴刑峻法,是“方”;“王道”則是儒家的仁政德治,是“圓”。純用“方”,如秦朝,嚴苛而易崩;純用“圓”,如周末,寬柔而失序。唯有二者交融,就像書法大家運筆,既有楷書的端正法度(方),又有行草的流暢變通(圓),方能寫出氣韻生動的盛世華章。

 

從更廣闊的視野看,“無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蘊含著文明生生不息的奧秘。“規矩”是文明的核心精神(如“仁”“義”);由此生發的“方”,是文明的製度、典籍與規範;由此生發的“圓”,是文明的包容力與創造力。中華文明能綿延數千載,正因它始終在堅守文化主體(內方)的同時,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外圓)吸收融合,如長江黃河,河道雖定(方),卻容納百川、奔流不息(圓)。

 

這麽想來,再看手中的筷子,便覺意味深長。它不隻是用餐的工具,更像是祖先傳給我們的一件“人生法器”,在每一次拿起時給予我們無言的提醒:在這世上立身處世,要懂得持守內心的方正,也要學會順應外界的圓融。端穩這有方有圓的飯碗,或許便是走好那有方有圓的人生路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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