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壟上行》
張明敏在1984年的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上唱了兩首歌,那年我14歲,我當時在鄰居家看的電視,這是我第一次很完整地看春晚,規規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像在電影院看電影一般認真,以後很少如此看春晚。那一年的晚會特別好看,我還記憶猶新的有馬季的相聲《宇宙牌香菸》,王景愚的小品《吃雞》,另外就是張明敏的兩首港台歌曲《我的中國心》和《壟上行》。張明敏先唱《我的中國心》,當時,給我衝擊更大也是《我的中國心》,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地發現還是《壟上行》的音樂性更勝一籌。當然,絕不否認,《我的中國心》也是相當優秀的作品。(記憶再次出現誤差,很多資料說演唱了四首歌曲,還有兩首《外婆的澎湖灣》和《鄉間的小路》。也許當時看電視不夠專心,也許後麵這兩首已經聽過,缺乏衝擊感。)
我爸喜歡音樂,說他年輕時,有專門的歌本,自己手抄收集喜歡的歌曲,也喜歡唱歌,家裡有個電唱機,現在早已經絕跡,電唱機還在錄音機之後,現在錄音機都絕跡了。電唱機有轉盤,放黑膠唱片,然後把機頭輕輕放上去,轉盤開始轉動,就放出聲音。有意思的是,現在大家都通過網絡聽音樂,很多網站提供黑膠唱片品質的音樂,額外收取不低的費用,這讓我困惑,當然,我是音樂的門外漢,不懂的東西很多。從這些網站的說法,黑膠唱片比現在流行的聽歌模式更高品質,但是,這明明是幾十年前過時的東西,難道這個社會的科技其他都是進步,唯獨聽音樂的方式在退步?
我家雖然有電唱機,其實用得不多,我印象通常有親戚朋友來,才會放歌,大家欣賞。那時來我家,聽歌比較多的,我記得有兩位,一個是七舅。七舅膽子大,不管會不會唱,反正跟著一通吼,大家邊聽邊笑,前仰後合,印象最深的就是跟唱蔣大偉的《牡丹之歌》和《北國之春》,音樂欣賞不重要,家裡有了快樂的氣氛很重要。另一個是費愁城,他是爸爸從小到大的鄰居、朋友,在縣文化館工作,我們稱他費叔叔,本文簡稱費叔。費叔是典型的自學成才的文藝青年,他本來在我老家村子的隔壁村,因為發表了一篇長篇小說,就調到文化館,他的二胡也拉得極好,據說還會多種樂器。我爸喜歡音樂,年輕時好像學過口琴,但我未見他吹過,他很敬重費叔這樣會樂器的人。我爸請費叔教過我二胡,說來話長,按下不表。費叔來了,就是很嚴肅的欣賞,一邊聽一邊評。聽完後,繼續點論,會抬起手來,一遍哼唱,一遍舞出旋律的波浪狀。所以,我那時聽的歌,主要來自父親的電唱機,除了前麵提到的蔣大為的歌,還聽過《浪花裡飛出歡樂的歌》、胡鬆華《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郭頌《烏蘇裏船歌》、德德瑪《美麗的草原我的家》等等,那時中學籃球場每次賽前賽後和暫停時間都會播放《蝴蝶泉邊》,平時電台、電視經常播放《我的祖國》。(通常我們稱《一條大河波浪寬》)不過,從我爸和費叔的口中聽起來(房子小,大人聊天,我們小孩一般也能聽到。),歌唱家中,李雙江和蔣大為應該是當時最強的兩位,李雙江有兩首歌《草原之夜》和《再見吧,媽媽》印象也很深,我爸和費叔都喜歡唱。(草原之夜,有點台灣文藝歌的感覺,田歌作曲,還記得他們講過好幾次田歌初到新疆,為草原的美麗讚美不已,夜不成寐,於是創作了此歌。)作曲家中,最有名的是施光南和王立平,施光南是重慶人,他們說起來更是眉飛色舞。施光南有《祝酒歌》、《在希望的田野上》、《潔白的羽毛寄深情》等等,王立平有《太陽島上》、《大海啊,故鄉》、《駝鈴》等等。那時港台音樂剛剛開始進入內地,我比較熟悉的隻有一首,就是風靡一時的香港電視連續劇《霍元甲》的主題曲《萬裏長城永不倒》。
講這麼多,是想說明,當時聽到張明敏的歌的驚訝,完全不同於我平時熟悉的那些歌,特別的溫柔,覺得一個男的,不應該那麼唱。之前,這種唱法隻在李穀一的《鄉戀》中聽過,張明敏比李穀一還柔。不過,還是很快喜歡了,溫柔的感覺消退,變成溫暖的感覺,然後感覺到一種大陸歌曲從未曾有的溫文爾雅的文藝氣質,尤其在《壟上行》上。先看歌詞,
A:
我從壟上走過
壟上一片秋色
枝頭樹葉金黃風來聲瑟瑟
彷彿為季節謳歌
B:
我從鄉間走過
總有不少收穫
田裡稻穗飄香農夫忙收割
微笑在臉上閃爍
C:
藍天多遼闊
點綴著白雲幾朵
青山不寂寞
有小河潺潺流過
D:
我從壟上走過
心中裝滿秋色
若是有你同行你會陪伴我
重溫往日的歡樂
(過門)
E:
藍天多遼闊
點綴著白雲幾朵
青山不寂寞
有小河潺潺流過
F:
我從壟上走過
心中裝滿秋色
若是有你同行你會陪伴我
重溫往日的歡樂
168字,時長3分10秒。歌曲一共6段,如上標記,其中,E=C,F=D,因此歌詞文本的實際結構是
(A B)(C D)(C D)
其中,(A B)是主歌,(C D)是副歌,重複了兩次。旋律情況是,A=B=D=F,E=C,因此實際就是兩段旋律A和C,結構如下,
(A A)(C A)(C A)
可見旋律A一共唱了4遍,C兩遍。其實不然,在D和E之間的過門,以長笛的形式,將旋律A又重複了一遍,因此實際A進行了5遍。如此突出A,但我覺得還是副歌旋律C更勝一籌,當然A也相當精彩,這是一首旋律沒有缺陷的歌。如果繼續細緻分析,A和C的8句中,實際是6段小旋律,如下,
a:我從壟上走過
b:壟上一片秋色
c:枝頭樹葉金黃風來聲瑟瑟
d:彷彿為季節謳歌
e:藍天多遼闊
f:點綴著白雲幾朵
e:青山不寂寞
f:有小河潺潺流過
因此小句旋律各自出現的次數是,
a:4
b:4
c:5
d:5
e:4
f:4
這樣看,副歌旋律和主歌旋律的次數、時長大體相當。再次強調每句都非常好聽,包括點題的第一句「我從壟上走過」,這首歌也是開口即令人難忘。如下是我覺得最好聽的幾句,是好中再好、優中選優,
「田裡稻穗飄香農夫忙收割 微笑在臉上閃爍
若是有你同行你會陪伴我 重溫往日的歡樂
藍天多遼闊 點綴著白雲幾朵
青山不寂寞 有小河潺潺流過」
具體到詞,是「閃爍、歡樂、藍天、多遼闊、點綴著、幾朵、青山、不寂寞、潺潺流過」。與我聽習慣的中國大陸的歌相比,張明敏最大的特點,不講究聲音的高大上、紅光亮,而是低緩、輕柔、溫暖的略帶彈性和跳躍的演唱,簡單說,似乎有點在以前的中國大陸被批評的靡靡之音的特點。
春晚之後,初二,全家回老家村子掃墓,爺爺於1981年在縣城去世,回葬在老家。費叔的家從隔壁村搬到六合場上(六合是那裡的村子所在的鄉,每個鄉都有一個最熱鬧的趕集的地方,通常就是一條街,是農村最接近縣城生活型態的地方。四川話把趕集成為趕場,所在的地方稱為場上。能夠從村子搬到場上,大體表明,這家人基本擺脫了農業勞作,轉入手工業者,或者做生意,總之,是除了進城以外,令人羨慕的進步。)第二天,全家去六合趕場,順便去費叔家玩。費叔當時已經調動到縣城文化館工作,在縣城有一個宿舍,不過,他的家主要還是在場上,估計是因為孩子讀書或者老婆工作的方便,也可能因為,他進行文學創作,還離不開這樣的土壤。去了他家,居然看到了當時很時髦、也很稀罕的三洋錄音機。在此之前,我隻在縣城的「操哥」那兒見過,(操哥,指的是操社會的男青年,大都穿喇叭褲,留長髮,沒有正當工作,在街上無所事事,常常為爭搶女青年,惹事生非,兇狠打鬥。三洋錄音機是當時操哥追女孩的利器。)他們經常一隻手拎著,開著大喇叭,放著流行歌曲,比如「遲到」之類,四處閒逛。費叔說,為了接待我們,連夜從什麼地方借來的。於是打開,開始放音樂,我記得主要就是兩首歌《我的中國心》和《壟上行》反覆播放。聲音很響,當時還來了一家父親的朋友,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在六合中學(鄉村初中)任語文老師的鬱老師。聲音放得很大,我們孩子出門在街上玩耍,放鞭炮,也能聽得清楚,也聽到他們喊著在評論。我就是在那天,發現《壟上行》比《我的中國心》要再好聽一點。
台灣類似的校園民歌很多,尤其以葉佳修為代表,除了前文已經列出的張明敏在春晚演唱的 3 首,再如,《赤腳走在田埂上》、《踏著夕陽歸去》、《浮雲遊子》、《爸爸的草鞋》等等,我都非常喜歡。其中,最喜歡的大概是三首,《壟上行》、《外婆的澎湖灣》和《鄉間的小路》,如果隻選一首,大概就是《壟上行》。《壟上行》比另外兩首更清新自然一點,文藝格調再高雅一點。還有一點,《壟上行》描寫的場景與我在老家村子和六合場所見很符合,很親切。記得當時從老家村子去費叔家,一路走的全是田埂,窄得隻能放下一隻腳,縣城長大的孩子,走得歪歪扭扭,小心翼翼,有趣的是,有時路上還要與人「錯車」,這就是我心目中「壟上行」。當時,雖然是冬天,但是春節後的天氣,已經開始變暖,已經有農民在田間勞作,能夠看到他們的「微笑在臉上閃爍」,不少是父親的熟人,遠遠地和我們招手微笑,臨近還停下來和我們搭話。田地都在青山之間,很多小溪隨處可見,潺潺流過。田地以種水稻為主,我也看到清澈溪水汩汩地流進田裡,準備新年的耕種。藍天白雲映照在四周的水麵上,一份天變成好幾份天,分外遼闊。費叔家所在的六合場在一個坡上,費叔叔遠遠看到我們走來,叫他的孩子來接我們,他們早習慣走這樣的田埂,飛奔而來,身影投射在水中的藍天白雲間,彷彿飛翔在其間。《壟上行》唱的是豐收的喜悅,此時我感受到的是春節孩子特有的快樂。
那天真是記憶中異常快樂的一天,我們孩子還去穿竹林、爬山洞、挖螃蟹、捉黃鱔、騎牛、趕鴨子、喂豬,在眾多家長的努力下,各自獻出絕活,當天晚上的飯菜,無比豐盛、美味,一年能吃到的肉都吃到了,平時吃不到的,也吃到了。鄉下的甘蔗、橘子都很便宜,家長們也讓我們隨便吃,還有一些縣城沒有見到的零食,也很美味,以後再沒碰上。
我最喜歡的歌中,像《壟上行》如此鄉土、清新、質樸、歡樂的,幾乎這是唯一。我現在很少專門去聽它,但如果偶遇,我都會仔細聽聽,有時自己心裡默默哼唱,這是我第一首自發背過歌詞的歌。對我而言,有三層意義。第一,它讓我想起我的童年少年,那是一個人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壟上行》中的歡樂極其單純,沒有絲毫可以被引申、發揮出來的惆悵、不快,近乎兒歌。1984年,大致也算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很快我就進入高中,開始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階段,然後進入成人的多愁善感。事實上,1984年,也是中國社會大氛圍的一個分水嶺,前麵幾年的改革開放,成效立現,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就大獲成功,在國際上也廣受接納、歡迎,人人歡欣鼓舞。隨後不久遇到經濟困難,進入多事之秋,各種思想漸起。第二,它讓我想起故鄉。我自從上大學,離開家鄉後,回老家村子的機會就很少。雖然隨著經濟發展,鄉下的路也越修越好,大部分地方都通車,很少還需要走田埂。但故鄉依然還是田地為主,種稻米為主,歌中唱到的壟上風光,依然還在。第三,它讓我有個暫避風浪的心靈田園,暫避世事的精神寄託。我離開家鄉後,都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在城市的高樓大廈、地鐵公交等龐然大物中穿梭、棲身,有時躺在床上小憩,或者趴在桌上打盹,猛然想起壟上田間的綠水青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歸去來兮,田園依舊胡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