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小學生（之一）

  我上小學一年級是文革前一年。記得我剛上小學時是有課本的，老師教我們學拚音，也有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我的考試成績不好，有一次算術考了70分，語文考了50分。到了二年級上學期，剛發了課本，有一天老師突然說：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上課不用課本了，要學偉大領袖的語錄。當時領袖的語錄印刷成書的還很少，開始是36條語錄小本，每個學生發一本。上課時老師在黑板上寫一條領袖語錄，教學生認生字，也不教拚音，然後讓學生背領袖語錄。誰先背會了就會得到老師的表揚。我那時候忽然開竅了，背語錄特別快，每次學習一條新語錄，就練習背誦。然後在課間休息時找老師背語錄。老師確認我背誦了哪一條語錄，就在語錄本上做個記號，然後在課堂上表揚某某學生已經會背第N條語錄。我是全班第一個背誦完36條領袖語錄的學生。老師表揚了我，說我是班上同學的榜樣。就這樣我從一個考試不及格的學生，突然變成了班上同學的榜樣。按現在的說法是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逆襲。

  文革的影響是多方麵的。有一天鎮上小學幾個高年紀的學生來我們學校搞運動，說要帶我們鬥爭五類分子。他們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戴在一個富農老頭的頭上，押著這位富農遊街，要我們一，二年級的學生跟在後麵，老師不知怎麽就同意讓我們遊行了。遊行隊伍到了一家商店門前，領頭的高年紀學生要富農老頭低頭認罪，老實交代攻擊革命小將的罪行。據說前兩天有幾位小學生罵這位富農是牛鬼蛇神，這位富農指著小學生說：好，你是牛，我是鬼，他是蛇，他是神。小將們一聽氣壞了，於是就組織了今天的鬥爭會。印象中富農沒有挨打，也沒有坐飛機，但有圍觀的革命群眾大聲喊：老老實實向革命小將低頭認罪。並有人領頭喊口號：打到地富反壞右！掃清牛鬼蛇神！最後富農承認攻擊了革命小將，並保證今後老實改造，接受革命小將的監督。

  另一個變化是學校號召學生做好事，例如打掃教室，幫五保戶挑水，掃地等。老師教育學生要做無名英雄，做好事不圖表揚。有天我和班上一位高個的同學放學後給學校旁邊的一位五保戶擔水，這五保戶是兩位老人，沒有兒女，住一間很小的房子，生活由生產隊照顧。我那時還很小，挑水肯定是不行的，就和高個的同學拿一條扁擔，中間放隻桶，在池塘裏打滿水，兩人用肩擔著水桶到五保戶家。中途我見遠處有位老師看我們，我說不要給老師看見了，我們要當無名英雄。高個同學說，沒關係，老師要看就讓她看。顯然高個同學的心眼和膽量都比我大。第二天老師表揚了我倆，無名英雄沒當成，心裏還是美滋滋的，可見還是不當無名英雄的好。

  上麵說了文革剛開始時領袖語錄的印刷本還很少，最初隻有36條語錄小本，後來出版了100條，400條語錄本，紅封麵，稱為紅寶書。但隻有領導幹部和解放軍才有。我就讀的小學連老師都沒有。幾個老師就商量去向解放軍請紅寶書，經過文革的人都知道為什麽是請而不是借或要。我的家鄉是湖區，有一個軍墾農場當時剛建立不到兩年，農場距鎮上約5公裏，隻有一條田間小路與鎮子相連。於是四個女老師就帶著我們幾十名二年級的學生踏上了向解放軍請紅寶書的田間小路。這條5公裏的田間小路對我們這些7，8歲的小學生堪稱漫長，小路彎彎曲曲，要經過好幾個村子，通過數條架在溝，渠上的小橋，以及泥濘的土路，很多同學的腳走出了泡，最後到達一塊湖中央由湖泥堆起來的農場的場部。場部有數間泥磚牆，茅草頂的長排營房，住著百多名軍墾農場的解放軍官兵。原來這軍墾農場屬於圍湖造田，將湖圍起來，修泵站將湖水抽幹，再挖一條橫貫湖中央的大渠通到泵站，大渠用於船運及排澇。當時農場還處於初建，條件很艱苦，解放軍官兵白天在淤泥裏開挖大渠，晚上住在泥磚茅草頂的營房裏。當他們見到四個年青的女老師帶著幾十名娃娃跋涉數公裏來到這鳥都不肯停的農場，居然是為了請紅寶書，真是既驚奇又激動。部隊的長官親自接待師生，根據老師的要求，安排政工人員給我們講該部隊的軍史及戰鬥英雄故事。還決定殺一頭豬，留我們吃晚飯。那時候部隊的紀律很嚴，為了不幹擾地方生活，部隊的食品等物質都是自理。要有肉招待我們，隻得臨時殺豬。老師們覺得太打擾部隊了，堅持請到紅寶書就回去。最後部隊領導同意不殺豬，讓炊事班盡快給我們做一頓飯。吃完飯後，部隊領導傾其所有，送給每位老師一本400條語錄的紅寶書。這種後來人手一本的紅寶書，當時十分稀罕。老師們拿到紅寶書後，高高興興帶著我們離開了農場。解放軍官兵數人送了我們很遠。這段老師帶小學生來回跋涉10公裏向解放軍請紅寶書的經曆，堪比唐僧西天取經，或摩西帶以色列人出埃及。可惜當時沒有被報導，失出了成為樣板戲的機會。

  我和許多同時代的少年一樣，就這樣開始了一個動亂，恐懼與快樂相互交織的小學生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