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張長方形的紙大小約38乘26厘米,紙張黃而糙,是老底子的那種質地和顏色,放在眼前,很古樸,不陳舊。
這樣一張薄薄的紙,折起來之後,其實是一封信,而且,既是信封又是信紙。
紙的一麵最右邊五分之一的地方,是信封正麵的內容,收件人名字和地址以及寄件人的寫法,承襲了古人「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書寫順序;它旁邊的五分之二便是折起後的信封封底,貼有郵票三張,一張綠色的,雖然是「中華民國郵政」的郵票,但是蓋上了紅色的「華北人民郵政暫用」的章,金額叁拾元;另外兩張郵票是「華北人民郵政」、金額分別是拾貳元和叁元,加起來郵費的總額是四十五元,因為年久,已經看不清幾個郵戳的具體內容了。
把紙反過來的另一麵,自右而左是信件的全部內容,占整張紙的五分之三。全文印刷,內容言簡意賅,把報到日期和五點注意事項,如上課日期、逾期處理方式、體檢要求、繳納學曆證明和照片、旅費及交通工具等清清楚楚地印刷在紙上,沒有一個多餘的字,沒有一件多餘的事,讓人看得一目了然,心中明明白白。
這封信是「國立北京大學三十八學年度錄取新生通知」,這位收件的新生就是我的父親張捷,當時的地址是「上海餘姚路黃埔弄32號」,盡管現在上海還有「餘姚路」這條路名,但是曾經的黃埔弄早已經找不到了。
北京大學創辦於1898年,初名京師大學堂,1912年改為北京大學,所以根據信中的「三十八年度」,算下來可能就是1950年,也就是說那一年,年輕的父親被北大錄取了。
這封信是我回上海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的,可能是紙被撕壞的緣故,所以是放在一隻薄薄的塑料袋裏,然後再放入一隻牛皮紙的信封裏,信封上寫著「北大錄取信」,熟悉的筆跡,父親的手筆。
初見的那一時之間,我很錯愕、又很驚訝,能夠考取北大,已經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若是現在,是值得父母驕傲、可以一直掛在口中說一輩子的事情,而我的父親卻從來沒有說過曾被北大錄取過以及是否曾經讀過北大這件事,到老都沒提及過。從信件郵票的情形和推算的錄取年份,可以得知正是民國結束共和國成立那個更迭的時段,或許那時候已在上海的父親可能去不了北京,而事實是怎樣,已經不可能知道了。
上一代的人、讀書人大多是低調樸素,不會吹噓、遠離奢華。
值得注意的是信封封麵上有注明「印刷品」三個字,仔細看看隻有信封上的郵寄地址和名字的地方是空著、事後書寫上去的,連名字下麵的「先生」二字也是印刷的,想必那個時候的北大是不收女學生的。
看到通知書上整篇手寫後油印的文字,不禁想起我們小時候,平時的練習卷、考試前的複習卷、以及考試用的試卷,都是老師們自己出、自己抽時間在蠟紙上刻好,之後送去學校的印刷室,有時候老師們也會自己動手,在那老舊的印刷機上用油輥子一張一張的印出來。
對油墨機、蠟紙、蠟刻筆,依然存有一份模糊又熟悉的記憶。我的父親畢業於上海的大學,後來又做了一輩子的老師,那麽多年裏,父親自己在夜晚的日光燈下刻蠟紙的情形,曆曆在目,整理遺物時的那麽多老式的油印簡裝書本、練習冊、複習卷、還有成績單,整理出來裝滿一紙箱,沉甸甸的充滿了回憶。
再看如今,很多大學的錄取通知演變成了禮盒,譬如今年的7月,上海交通大學經典的「紫氣東來門」的紅色禮盒,裏麵包含了定製信封、古體漆印、月曆、書簽盲盒等等,各種講究、策劃和寓意,還因為「錄取通知書裏有一滴水」上了熱搜第一。名牌大學錄取書越來越追求華麗,如此奢華,早已脫離了學問的本質。
我還是更喜歡眼前的這一張七十多年前的國立北京大學錄取新生通知書,散發出簡約而極致的美與魅力,被瞬間拉回了從前,令人思緒萬千。
願我們在對待學問上多一點探究,而在錄取通知書上就少一點花裏胡哨吧。
(此文首載於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