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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遺印

(2025-07-27 11:29:58) 下一個

    我有一個小娘舅,是母親的親弟弟。「娘舅」是上海本地人的稱呼,母親的哥哥和弟弟被叫成大娘舅和小娘舅。

    小娘舅生於一九四一年,在五個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從小頑皮,卻也節製,就讀上海和平中學初中畢業後再讀中專,那時候的高級中專學曆遠比現在的大學本科稀少,所以就業和工作分配都是比較好的。

    單位雖好,卻是外地,小娘舅畢業後被分配去了南京工作,從此一直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裏。小娘舅的工作單位是沒有名稱的,寄信時的地址是南京市後麵寫上三個數字的信箱,用代號,所以大家都知道那是個保密單位。

    從我有記憶開始,上海的大家庭裏,那棟大宅子裏每天走進走出的人很多,唯獨沒有小娘舅,因為隻有到了春節小娘舅才會回到上海過年,那年代買火車票不容易,所以很多次是大年夜的下午才能到家。

    回家後的那些天,白天小娘舅坐在客堂裏的竹椅上,椅子不高,小娘舅長長的腿經常是一隻疊放在另一隻腿上,然後兩隻手抱在膝蓋的下方,矮小的我站在他麵前,小娘舅就開始逗我玩,對著我說一句:「南京好。」我會不加思索地回一句:「上海好。」接下去繼續「南京好。」「上海好。」

    這樣幾個回合下來,小娘舅開始說具體內容了:「南京好啊,南京古稱叫金陵,是六朝古都,儂想想看皇帝定都的地方會不好伐?南京有總統府靈穀寺雞鳴寺明孝陵夫子廟……哈呀,很多好地方,上海有啥?沒啥。」

    或許從那時起,金陵早已成了小娘舅的第二故鄉,還說南京話裏「眼鏡」叫「耳柄」,連方言都很形象,所以南京樣樣好。我自小不服氣,可肚裏沒內容所以隻會一個勁地叫道「還是上海好」。

    小娘舅很瘦,我站著看他頸部的喉結特別突出,小時候不懂,用手去觸碰時硬硬的害怕,小娘舅就說是吃了橄欖後核沒有咽下去,我還當真了,還問咽飯的時候會不會痛?

    後來每當過年,我都會期待小娘舅回來。記得有一年,黃昏時分,我在客堂的門檻裏麵站著往外看,長長的弄堂裏沒有人,不一會兒,看見了肩上前後背著包袱的小娘舅瘦瘦高高的身影、獨自一人出現在弄堂裏,走向弄堂盡頭的家。

    每次小娘舅回家,大家庭裏沒有歡天喜地的迎接,回來就回來了,回來後大家就安心了。而對年幼的我來說,又要開始爭哪個地方好。可是,那天晚飯後小娘舅忽然對我說了不一樣的話,那句話是「一年一年又一年,年年難過年年過。」

    那時的我不懂身處異鄉的小娘舅內心所有的孤獨與苦悶,但是重複說著那句話時小娘舅略皺眉頭,滿懷疲憊的神情,我記得很清楚,小娘舅的不快樂是顯而易見的。

    那年以後小娘舅還是一個人,每年過年回一次上海,隨著歲數漸長,最操心的就是小娘舅的長姐、我的大姨媽了,因為外婆走得早,早到我還沒出生。記得有一次大姨媽把兩張互換的照片放在八仙桌上,我們都知道小娘舅在談女朋友了。

    小娘舅的臉有點像一位叫馮喆的老影星,就是眉頭更皺一些,比不上演員那麽帥氣,小娘舅是上海人、又有技術,愛好中不僅喜歡詩詞,而且拉手風琴、下象棋、寫書法的水平都挺高,所以介紹起來條件不錯,大家都期待他能順理成章、結婚生子。可不知為什麽,好幾個都沒成功,沒人奈何得了小娘舅的「挑剔」。

    一年又一年,時間過得很快,我們這一輩的男女孩子們陸續開始忙著考重點中學、考大學、考托福出國,都在成長,順著時代的洪流在追逐前程,大家庭的大宅子也已被拆成了曆史,唯獨小娘舅,還是在南京那個單位,還住集體宿舍,每逢過年還是會出現在上海,也還是一個人。

    我剛進大學的那個十月,第一次遠行旅遊去南京,臨行前,大姨媽交給我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把一件新做的大衣帶去給小娘舅,那樣入冬後就能穿了,南京可比上海冷多了。

    我不負眾望地完成了任務,第一次在南京見到了小娘舅。小娘舅說喜歡上了篆刻,正在學習,還告訴我每逢休息天就去淘石頭,篆刻用的石頭有很多講究,他非常有興趣,還問我想不想要刻個印章?我說如果我有一枚自己名字的印章,就在每本書上都蓋上我的章。

    可是到了一九九二年初,小娘舅剛回上海就被送去了醫院,當晚就上了手術台開刀。那個大年夜的晚上我和所有接到電話的人都趕去醫院,開完刀值班護士直截了當地說「惡性的,已經擴散了」。

    沒想到小娘舅病得那麽嚴重。那個春節裏,大家庭裏的人安排早晚輪流陪護著小娘舅度過了難關。可是僅過了一年多,小娘舅在南京又被急救進醫院做手術,大家庭裏的人再一次兩個兩個結伴去南京看望小娘舅,那時我剛進渣打銀行,為此第一次請了假。

    那一回我去了小娘舅居住的宿舍,木質的窗戶邊是單人小床,灰白的蚊帳半邊撩起來搭在床架上,看得見薄薄的床墊上是皺巴巴的老式床單,依稀還有發病時殘留的血漬。小娘舅的生命停留在一九九四年,五十三歲。排行最小卻是走得最早的一個。

    事後整理遺物時發現有枚印章(如圖)是屬於我的,母親帶回來給了我。

    接過印章的手,在那麽一瞬間很沉重,沒想到小娘舅記住了當年我說的話並為我選了這塊如此美麗的石頭,是一方藏書印,字已寫好,卻永遠也刻不了。

    金陵遺印,像極了小娘舅的一生,留下的是遺憾。

    今年盛夏,我坐上高鐵再次去南京。一路風景下、時光倒流中,仿佛看到小娘舅孤獨的步履,一幕一幕地再現,那個年代裏有無數個像小娘舅那樣的人,有的人過上隨遇而安的生活,而有的人窮盡一生在掙紮在追尋。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南北朝時有年輕的詩人滿懷熱情、心係功名,踏進那城牆環繞、富麗繁華的帝都金陵。而我的小娘舅,在離世前的那些天裏,依然還在幻想著能在金陵,遇見他心目中的靈秀女子,去成家去立業。

    黃昏裏,走在夫子廟秦淮河邊,風光旖旎,我在想如果小娘舅能再次對著我說一句:「南京好。」我會不加思索地回一句:「是的,南京好!」

 

 

 

 

(此文首載於二零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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