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三十七計

(2025-11-17 08:21:49) 下一個

 

          這幾年,德國新生兒滿地,小鎮上大小孩子隨處可見,看著生機勃勃、天真爛漫的小菠菜們,我常會對先生說,“咱們的退休金有保障啦。”盡管是句玩笑,也是貨真價實的玩笑,老了也不想死,沒錢不可能啊。孩子多了,幼兒園、學校就顯緊缺,小鎮上開了好幾個三歲以下的幼兒班,鎮上原來的十年製學校也改成了實驗中學,並在老校舍四周延寬出一圈教室,學校變胖了,挨著校舍的住家怕吵鬧,在院子裏架起了一道高高的隔牆,每當我走過那裏總要止不住地想起從前那家的男主人,當年因為他把我氣得半死,緩過來後發明了一計,又把他氣得半死,後來他和老婆都走了,房子易主,我一如既往還活著。

剛搬到這小鎮時,我兩眼一抹黑,既不認識人,也不認識路,第一天出去遛狗時狗差點把屎拉在人家的園子裏。一個星期走下來,才算八九不離十,村子後麵就是田野,有狗的人家都去那裏遛,時間也都差不多,總能遇不少先住狗,這讓家狗十分恐慌,它個頭小膽子小,對同性別的大狗尤其排斥,老遠見影就開始裝凶大叫,和人一樣,咋唬的都是沒本事的,真正險惡的,往往不出聲,猛然給你一個猝不及防,家狗還是太善良。一日,迎頭遇上一公一母兩隻大狗,這是最讓人頭疼的情況,有女性伴行,再弱小的公狗都要表現出大男人的護花精神,更不要說是隻大狼狗了,接著就是一場混亂,無論於家狗還是我,都是頭一次經曆,家狗拚命地向前跑,想擺脫它們,二隻大狗在後麵緊追,我則瘋狂如狗,百米衝刺般舍命窮追。家狗不過是八、九公斤重量級,那兩隻大狗都是幾十公斤級,我倒是最有重量的,無奈卻落在最後。大狗的女主人,一臉呆傻無動於衷,甚至不懂得去喚回她的狗,我追到足球場邊上,三隻狗都不見了蹤影,一群孩子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向我匯報:“它們把小狗圍住,不讓它跑出來……不知咬到沒有,我們知道大狗家人住在哪裏,要不要帶你去找它們家人……”這時候我聽見遠處家狗在叫,急忙謝過孩子們,趕緊去找自己的狗。

          家狗獨自站在我家門前的街上,可憐、無助、驚恐、惱怒地叫著,叫聲裏七葷八素的感情讓人心碎,回家一檢查,幾個牙印,大腿上的最深,咬進了肉裏,但並不凶險,全家人溫柔地安慰著它,沒有去找那家人打架,我們不喜歡為了一點兒小事就興師動眾。可哪裏知道,狗也具有“大象記性”的功能,家狗從此後得了“十年怕井繩”的病,憑借著狗鼻子的優勢,隻要嗅到那兩隻狗的痕跡,無論新痕舊痕它都拒絕繼續走下去,鬧得我無可奈何。一日,冤家路窄,一條小道上,迎頭碰上了它們,家狗立即停滯不前。這次跟著狗的是個男人,因旁邊再沒有別的路可以繞過去,我警戒它們的主人,請他把狗暫時拴住,那個男人隻是喝住他的狗不要亂說亂動,然後繼續向我們走來。公狼狗開始表現出很聽話的樣子,老老實實地走在主人的旁邊,裝了不過十步遠,就朝著家狗衝了過來,家狗掉頭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大聲狂叫。那男人不痛不癢地喚它,狼狗根本不理睬,臉上帶著陰險的表情繼續追趕,因為路窄,它跑過我身邊時,我一把抓住了它,那男人仍舊慢條斯理地走著,好象什麽事情都未發生。他的狗,當然什麽事情都沒有,我的狗卻跑得無影無蹤,隻能聽見遠處它那七葷八素的叫聲。為了避免再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對那男人說:

“您知道,因為您的狗之前把家狗給咬了,因此……”

我的話剛剛開了個頭兒,那男人氣勢洶洶一口打斷了我,他大聲地吆喝起來:

“我的狗從來不咬別人!我的狗是在狗校學習訓練過的!和什麽狗都不會有問題!您的狗沒有教養,您自己也不懂得訓練,反誣賴我的……”

我的火兒一下子燃了起來,把頭發都燒成了紅色!在德國生活了那麽久,從未有人膽敢如此和我說話!我這個人本事甚小,但脾氣極大,是個動輒就拚命的主兒,要不是家狗在什麽地方可憐地嚎著,媽了巴子的,我真想把他連人帶狗撕個粉碎!我放棄和他的糾纏,先去找自己可憐的狗,狗找到後,開始繼續生氣,氣得我八字眉成了劍眉,先生怎麽勸我都不能平靜,情急生智,就在那一刻,我發明了第三十七計。

          大家都知道,我住在一個小鎮上,小地方人少,彼此之間都是熟臉兒,東家打個嗝,西家就知道你吃了什麽。大城市,講究現代,見怪不怪,殺人放火都不抬眼皮;小地方保守,講究傳統,鄰裏之間來來往往還注重麵子,為此我給三十七計起了個名兒,叫“人言可畏計”。第二天去遛狗,我就開始用計,並且不厭其煩.,遇到遛狗同事,我就從頭至尾把事情經過訴說一遍,所有的狗同事都對我們抱著同情,理所當然地對狼狗一家測目而視,路上經常有人通風報信,告訴我狼狗正好在哪條路上,小心不要碰上,末了還要對家狗安慰地加上一句:“你,小可憐兒!”。這一切,都被狼狗的男主人看在眼裏,尤其當我看見他也走在路上的時候,馬上伸長手臂指著點著他,聲音要抬高不夠,表情也要豐富,動機是使他一目了然,我正在痛訴他的“罪行”!不知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在做怪,還是事實真的如我所盼,他看上去幹幹尷尬好不舒服,而當我與他狹路相逢時,噢,我那臉啊,徑直搭在腳麵上不算,眼睛還盡力翻出全白色。不久後,所有的狗同事們都知道了原委,我仍舊用計不止,一旦看見他的身影,盡管正和人聊著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也要找出原因故意朝他的方向指點,好象還在控訴的樣子,他那表情恨不得一口吃了我。後來,我把這項工作當成了遊戲,屢玩兒不爽,那男人的表情先是惱怒無處可瀉,後來演變為憋屈無處可瀉,記得我在一篇文章裏曾經寫道,自己根本就是個禍害,誰沾上誰倒黴,現在我覺得自己是禍害不假,還不是一般的禍害,是那種前世就是禍害的資深禍害。

          半年以後,從遛狗同事那裏得知,狼狗得了癌症,不治而逝,我不用再小心謹慎地躲避它,它的男主人很傷心低落,知道這個消息後,我一點兒也不愉快,狼狗咬了家狗,它男主人的無理和傲慢,變得微不足道,隻是憐惜那生命的脆弱。以前難得有人得癌,現在不管是人還是動物、植物統統都長癌,世界不是發展得越來越現代,越衛生,越幹淨嘛,難道疾病也變得精明了?懂得用計啦?難怪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是互相攀比的作用。當我再遇到隻帶著一條狗散步的、曾經傲慢無理的男人時,沒有再讓自己的臉搭拉到腳麵,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他居然和我打招呼說,“早上好”!從此以後,第三十七計被收藏,我也不再繼續做戲,雖然除了問候以外沒有多餘的話,氣氛卻變得輕鬆,再不用老遠就開始考慮臉的長度了。

          一晃好幾年過去了,人和狗相安無事,那時家狗已進入了暮年,我不希望它再遭到什麽危險,那男人家後來新添了一隻年輕力壯的大狼狗,而且脾性竟然也和前任相似,具有輕率攻擊性,我又開始犯愁了,盡量避免和他們相遇。終於有一天,我們又走了個麵對麵,那大狗氣勢洶洶地直奔家狗,與上次不同的是,男人凶狠地把它喚了回去,拴住後特地拐進旁邊的草地,把路騰出來讓我們先走。我高聲地向他道謝,心裏鬼鬼祟祟地捉摸著,“我那計看來效果不錯!”

後來,家狗走了,那男人走了,再後來,他女人也走了,再再後來,房子出售了,學校變胖了,隔板立起來了……

 

 17. 11.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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