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不在了,它沒了的那天許多人都難過,我站在那裏驚得目瞪口呆,一位遛狗同事甚至不能從它身旁經過,遠遠的繞道而行。這棵樹少說七十歲了,近二十年來越來越猖虐的狂風和生病的緣故,那些兩人抱不過來的,參天茂密的巨人一棵棵的倒斃,但它始終堅挺著,我很為它的韌性折服。25年前我搬到小鎮來時,他們一一健在,之後便逐一減少,最初的它不知為何沒有長成一筒天下的軀幹,而是分出幾枝一起長,那些獨身粗壯的個大招風容易被狂風卷倒,它早早的開始分家,保住了命卻沒躲過病,它被鋸倒後才看到樹心中空腐爛成洞,人用什麽儀器診斷出它病入膏肓,便結束了它的使命。從外貌上看不出它已經病得沉屙,它默默的忍辱負重,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尊嚴,換作沒有人的時代,它會挺到生命的最後,斷裂倒地任憑風吹雨打日照月映,苔蘚作衣甲蟲為鄰,枯朽斑駁節結梗梗,卻有著雕塑般的骨感,無論生、死都是大自然的藝術品。現在被人攔腰鋸斷拉去燒火,樹心爛空連個年紀輪都數不出,令人唏噓。第二天,有人為它作悼文,滿滿寫了一張紙裝進塑料夾釘在它的殘腳上,其中一段寫道:年年大黃蜂都來這裏築窩,今年來後一看傻了,家園沒了,黃蜂們不得不流亡他鄉重新立國。我讀後想,會不會是大黃蜂的緣故樹病了呢?大黃蜂的巢越建越大,樹洞便隨之越來越深,洞越深來的蜂越多,如此這般循環往複,樹終於頂不住了。
這棵樹挨著小木橋,清涼的河水從橋下緩緩地流淌,這條蜿蜒的河溝即使在異常旱時都沒有幹涸過,橋邊有個長椅,大樹巨手遮天鋪下一地陰涼,夏季尤其受人垂青。二十多年前,一位老人幾乎每天都坐在那裏,他不是小鎮居民,每天從弗萊堡過來看女兒,遛女兒的狗,吃女兒的中飯,然後回自己的家,如同上班一樣,因而都成了樹下的一道固定風景。他八十多歲的人身板挺挺的,腳上的皮鞋幹幹淨淨,行為舉止文明禮貌,打招呼時仍舊習慣地碰碰帽沿,是不曾穿仔褲那一代人的風度。牛仔褲結實耐磨,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男女老幼皆愛,因它的輕鬆隨意,把人們循規蹈矩的禮節習慣都帶懶啦。清晨的忙碌過後,老人帶著狗來了,和風習習樹葉婆娑,兩個坐在那裏,看景、打盹,和過路的人、狗閑話,悠哉逸哉。老人1913年生人,17歲服兵役,輪到退役戰爭來了隻得繼續從軍,整整十年泡在歐洲戰場,他是我認識的德國老人裏參戰最長的人,戰爭折磨了他也曆練了他,飽經風霜的性格像根兒老鹹菜又梗又濃,我先生稱他為“老兵”。我常和他閑扯,聊到傷心處時他的眼神令人不忍看,後來我把閑扯變成文字,有一篇還得了獎,一張北京的來回機票,我沾沾自喜,老人於我有功。老人九十多歲後,放棄了開車,住進了一家老人院,女兒每個星期都帶著狗去看他,每一次都為父親和那裏的養老同事們帶去了歡樂,老頭子和狗把風景線拉到了養老院。
九十七歲那年,這位當年的老兵終於走了,不久狗也走了,他女兒不止一次對我說,幸虧老父走在了前麵,否則他如何承受得了失去的哀傷與思念。現在我要說,幸虧老人和狗都走了,否則他倆就得跟大黃蜂似的,呆在那裏轉不過神,並且很可能聯想到自己最後的歸宿亦為期不遠。現在這棵樹赤裸裸把自己袒露於世,四個大洞如同又深又黑的眼睛仰望著一覽無餘的天空,25年來天天從它身旁過的我成了大黃蜂,不知所措站在它的麵前,它呢,四隻眼睛黑洞洞禪定般淡然。我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來來回回總放不下,不斷地庸人自擾,尤其看到有人把樹洞當成垃圾箱,煙蒂、煙盒、紙巾、包裝袋等等隨手丟進,我詛咒那些自己是垃圾的人,替樹難過、憤怒,隻是一時想不出如何讓它免於這等羞辱的辦法,感覺吃了個死蒼蠅般別扭。
幾天後,一位高人出現了,雖然我不知道是誰,卻為他的高招驚喜,樹洞被土填滿後種上了花草,還有比這更好的主意嘛!世上好人、歹人、都是搭配著來的,為得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平衡,盛世好人壯些,道德良心胖胖的,社會自然滋潤;亂世糟人滿視野,道德良心饑腸轆轆,社會自然奄奄一息。別輕看了這個高招,它亦是衡量社會的一個刻度,標示著目前人類社會正處於艱難的拉鋸狀態,就等著那根兒壓死駱駝的稻草了。不要指責我的世界觀消極,孰不知我這是高瞻遠矚呢,今天的德國和全世界各國一樣,都不再能夠同日而語啦。
遛狗的路上我總揀垃圾,看到碎玻璃瓶子也收起來扔進垃圾箱,我先生最初非常反對,後來竟然跟著我一起收集,他潛移默化地受我影響,多一個人揀總比多一個人扔強,隻是今天撿走明天又來,尤其是那遍地的煙頭,我開始懶惰了。人是最大的垃圾製造者,表麵上看似乎很環保,分類啊回收啊,你可曾想過,每一次回收與再造都是對能源的消耗,都是對自然的攫取,當你行為過度時,必會受罰,被扔進自己造的垃圾焚燒爐裏。
生命常被描述為脆弱 ,其實它非常的強韌,隻要它在,就總會從什麽地方冒出頭來,不為你的意誌而轉移。那棵樹沒了,慢慢的,周邊土壤裏滋出了嫩條,它巨大的根盤頑強地挺著,一條條的向著陽光雨露重新打理自己的王國,一息尚存,便欣欣向榮。我垂頭向它致敬,懷著莫大的恭順與感動。 而我們人呢,不管從何而來,向何而去,總是些認財不認命的癡迷,一堆行為過度的垃圾,幾千年前的垃圾考古上稱為灰坑,是研究遠古時的重要契機,今天的呢,也不可同日而語啦。
我這兩天正寫到死而不亡者壽的【理論】,就看到了你的文章,嗬嗬,同慨。
有興趣可以參見,
https://daohuanblog.wordpress.com/2025/10/18/
就不說請教了,免得還得註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