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既是畫 也是歌

(2025-06-22 02:07:11) 下一個

之前我並不知道Fasanen(野雉) 街那麽的長,它被另一條街攔腰截開,我便以為街也到截為止。有一天迷了路,走到它的下半段,向人打聽野雉街在哪兒,那人愣愣的看著我說,“您正走在野雉街上啊。”

原來我始終把自己圈在上半截兒,因迷路才得知自己把街弄殘了。街名因當年普魯士國王弗裏德裏希大帝在這裏豢養野雉而來,看來養得還真不少。

上半截記得一眼可以望到頭,街兩邊上世紀初流行歐洲的新藝術建築 (jungendstil)二戰時得以幸存,時常的會有旅遊大巴緩緩駛過,導遊在車裏指指點點,講什麽呢,無非是房屋的年代和建築風格,以及曾經住在裏麵的名人罷了。記得街把口有家書店和顯克維支博物館,文化氣氛濃厚,對麵不遠處有家娛樂夜總會,櫥窗裏掛著性感節目照片,女人進去不要票,盡管好奇我還是沒進去過,萬一被人拐了,再回來不定是在哪條街呢。

街上的房屋外貌並不顯赫張揚,這也是新藝術與古典還是巴洛克建築風格的不同之處,但裏麵挺氣派,樓層高,樓梯寬,大理石地麵,雕花扶手,無論什麽材料,設計得盡善盡美,雍容不失雅致,華麗卻又不俗。尤其至今還能運作的電梯,進去後立刻穿越回百年,那個被冠之以“黃金的二十年代(Goldene Zwanziger),它使人產生幻覺,好像電影《午夜巴黎》,各式文學藝術領域的名人們隨處可見。我曾經落腳的地方,以前是著名影劇明星丹麥女演員阿斯泰·尼爾森(Asta Nielsen)的公寓,現在則是一家旅館,旅館的主人是土生土長的柏林人,他指著桌上擺放著的各種圖片和小冊子向我講述著女演員的事情。阿斯泰·尼爾森,容貌果敢目光深邃性格剛毅,當年希特勒親自邀請她來德國,她堅定不移一口回絕。上個世紀初的人還講究些風骨,那風骨也可壘一道堅固的牆,現在的人若還有風骨殘餘,也不過沙灘上蓋城堡,挺不了幾天,風骨不可當飯吃,名利才是真家夥。換位思考,某個國家元首邀請我,去還是不去呢?答案是,幸虧沒人邀請我。
旅館對麵是家有名氣的首飾店,已有百年曆史,我常看見衣冠楚楚的淑女紳士下車光顧,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古風痕跡雖弱但尚存,看他們進進出出的總能讓我生出曆史畫麵。它慶一百若幹歲時,我在旅館涼台上看風景,穿著紅色禮服的英俊男子們,負責為前來捧賀的富人與名流們泊車,他們恭敬有禮地接過車鑰匙,然後風度瀟灑躍如車內,轟然一聲不見蹤影,美美的過了場豪車癮,我呢,也跟著過眼癮。二十世紀以後,隨著全球一個幫後,那裏也開始亦步亦趨的苟延殘喘最後淪落為被盜,不知今天的首飾們命運如何?
有一次我聽到樓下穿來好聽的歌聲,是樓下的餐館來了走街的藝人,三個人抱著吉他邊彈邊唱邊踢踏,歌聲活潑生動熱情極富感染力,把吃客和樓上的看客調唆得眉飛色舞,曲終一片掌聲,我站在涼台上向吉他手拋出2馬克硬幣,他敏捷地接住後,一個飛吻一臉笑容,那情景有趣極了,如果我穿著百年前的長裙,再舉著把小傘,從絲絨錢袋裏掏出硬幣……哎,活生生的一幅風情古畫啊。


既是旅店,設備就會常出問題,管道堵了,暖氣不熱或是哪個門關不上,需要人上門修理,一箭之遙就是家維修公司,可謂醜媳近地。修理工人手勤嘴勤,幹著聊著,尤其愛扯他們頭兒的故事,而那頭兒偏偏是個有故事的人。頭兒先生,二十世紀初生人,參加過大戰的老兵,個子不高背不彎,人敦敦的挺結實,雖不能算胖,但肚子圓鼓鼓的像扣了個小盆。他每天若幹次站在他自己房前巡視街情,窺探鄰裏、行人的言行舉止,多少次我從他身邊走過,卻從未見過他笑,先是嚴苛的看著你的正臉,再盯著你的後影。他穿著連體工褲,戴著北邊男人們常有的工帽,兩手插兜,眼神嚴肅,儼然大元帥一般,肚子上的小盆氣派的一起一伏。他的工人們絮叨,像野雉街那麽大的房他就有五座,很有錢,像大部分有錢人一樣,他也吝嗇苛刻。有時我和旅館主人一塊兒出門,如果他正好在那裏站哨,兩個老男人便會扯上幾句,他倆都是打過仗的柏林人,隻是一個作了學者,一個作了手藝人。雖說過話卻不熱情,學者老頭兒說,“他嫉妒我,因為你在我旁邊走!”我比他倆年輕了三十多歲,自然有些讓人嫉妒的資本。

工人們還說,野雉街上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瞞得過他的眼睛,他不僅認識這裏所有的住戶,還深知他們的隱私,除此之外,柏林的大小事也在他肚裏,難怪他肚子像個小盆。可惜我當年德語羞澀,否則我會粘著他,讓別人也嫉妒他,把他小盆裏的藏品,戰前的,戰後的,父母的,祖上的,當然還有他老婆的,一股腦掏出來,活生生的柏林人生百態。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的德語可以勝任胡侃,可他已經帶著小盆作了古,可惜了那盆裏的珍藏。

我離開柏林很久了,那時他還在世,有朋友從野雉街來,我都要打聽他的消息,其中一件事讓我對他肅然起敬另眼相看。某年某日,柏林報紙刊出一篇文章,一個俄羅斯男孩得了一種什麽病需要手術,記得好像是眼疾,德國的醫院可以為他治療,費用大約十萬塊錢,但孩子家裏沒有能力,因而登報祈求好心人。他把孩子和家長接到柏林,住在他家不知哪所大房子裏,孩子的手術成功了,得救了,複明了,皆大歡喜,他的小盆裏添了一份功德。
柏林,野雉街,街長,故事多,既是畫,也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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