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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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媽媽

(2025-06-19 10:50:53) 下一個

山羊媽媽

二十多年前,鎮村口靠小河邊的草地上,停著輛破舊的車廂,車裏住著個婦人和她的幾隻羊,鎮上的人叫她山羊媽媽。因為距離,我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見她行走時身體躬著,步態衰老,頭上包著三角巾,身著格子尼裙,腳上是雙半腰的靴子,她和羊,和她周圍的境況,像一幅古典風味的油畫。

我搬來不久她就故去了,否則我很可能會走過去,拜訪她和她的羊,和她在那破房車前坐著喝杯茶,當然,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很好奇,在德國這樣一個社會福利不錯的國家,怎麽會容忍一位高齡老人這樣生活?我開始像個間諜似的向鎮上的老住民打探她的來龍去脈,然後用文字把她畫下來,也算是與她遙遙相望一場的緣分吧。

她被稱為山羊媽媽,因為她喂了一群羊,那片草場是當地貴族W 男爵的領地,

領地上有兩個破舊得近乎坍塌的小木屋,她帶著羊住了進去。山羊媽媽是前俄國的貴族,二戰時逃到了德國,鎮上給她安排了兩間一套的房子,但她堅持要住在破屋裏。人們說,她不隻是逃避戰亂,也逃避人群,除了生存的必要,她遠離社會,隻和羊在一起。俄國的革命成功後,布爾什維克席卷了俄羅斯大地,她親眼目睹了父母被人絞死,一定是從那時起,她懼怕了人群。她的名字很大,不少貴族的馮·字後都是領地的名字,她的馮·後是鷹。幾百年前的俄國與當時的歐洲相比起步晚些,那裏農民的生活沉重困苦,貴族們的壓榨殘忍冷酷,革命前百姓被絞死,革命後貴族被套上繩,人類的曆史就是如此這般,仁慈永遠走不進主宰的大門。

曾經與她相識的人告訴我,山羊媽媽畫得一手好畫,畫室就是那個破木棚,我很想知道她都畫了些什麽,她的羊,還是記憶中俄國的舊影?一個認識她的老太太說,她們曾以教堂的名義帶著蛋糕探望山羊媽媽,曾經的貴族一點都不領情,虎著臉責問,為什麽沒給她的羊帶食品?!

“我們總不能背著捆草去看她吧。”老太太無可奈何地說。

他們若是真的背著捆草去,或許更取悅前貴族。

山羊媽媽的事被媒體發現了,報紙上刊出大標題,嚴厲指責小鎮政府不講人道,竟容忍一個老婦人在貧困線下掙紮。

“這事鬧了好一陣,小鎮政府都解釋不清,山羊媽媽不僅拒絕住進普通民房,甚至拒絕衣物等一切幫助,寫文章的人不了解實情。”

山羊媽媽永遠穿著她那幾件衣服,因為木棚子無水無電,她也不洗澡,生活用水來自流經草場的小河溝。她很臭,臭得讓人難以靠近,一位好心的女人請她來家裏洗了一次澡,她竟應允了,但她洗完之後的衛生間半天無法進人,她和她的永久的衣物所攜帶的氣味,固執地粘在水池裏,牆壁上,縮在可以藏身的溝縫,久久不肯散去。

大概是那篇文章之後,即將坍塌的木棚沒有了,換上了一部車廂,就是我幾十年後見到的那個,山羊媽媽在那裏繼續生活。

有一天她去小鎮的麵包鋪買東西,見到店員粗暴地驅趕點心櫃裏的蜜蜂,她開始發怒,振振有詞地批評店員,振振有詞地陳述不愛護蜜蜂就得不到食物的道理,儼然一位有學識、有文化的大教授。

“別看她臭烘烘的,她會說好幾種語言,說話的方式和措辭,都透著貴族式的教養,和我們普通人不一樣。”有人告訴我。

還有一次,仍舊在麵包店,她買了東西結帳時發現差幾分錢,她要求記帳。以前的小鋪子記賬是常事,比如當地的男爵夫人買東西從不付錢,男爵先生每月特地為她結一次賬,男爵夫人收到我們的賬單時也總愛拖延,我先生戲稱那是貴族風格。在麵包店工作的店員是本地一戶農家女兒,一個眾所周知的美麗姑娘,她執意不肯為山羊媽媽記帳,還傲慢的捂著鼻子讓前貴族湊夠了錢再來,一臉不耐煩的厭惡。當時在場的有一位我今天的鄰居,她掏出錢為山羊媽媽補缺才算了事。

“人長得漂亮,心靈卻不美,後來嫁了鎮長,也不過是看上了鎮長的權勢。”

鄰居對我議論著幾十年前的事情。

鎮長的太太現在也不醜,當年美貌的痕跡未幹,鎮長嘛,我不敢恭維,胖胖的,紅紅的,英俊肯定談不上,但他執政幾十年裏,小鎮財經始終沒有赤字,與大部分行政市區相比,很是難得。鎮長娶美女,天經地義,美女蔑視前貴族亦是天經地義,皇帝都沒了,貴族算哪一門,更何況還臭烘烘。

山羊媽媽越來越老,行動遲緩艱難,自己的日常生活都難以料理,羊也越來越少。她幾次摔倒在路上,最後終於摔出了世界,徹底脫離了人生。她走時可否安祥寧靜?她被葬在何處?墓地可否有塊碑?碑上刻了些什麽?這一切我都不知道,隻是遠遠的望見過她和她的羊,

我記憶裏那一片無莖的浮萍。

 1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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