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講了“智取生辰綱”當中一個有名的細節。今天講講武鬆打虎那段的情緒鋪墊。
金聖歎愛《水滸》,寫了很多評論,其中一條有關第二十三回,武鬆打虎之前的一段。他說:沒虎,我也要大哭。且看施耐庵的正文:
“武鬆正走,看看酒湧了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
這段描寫直白、利落,畫麵感強。人物的狀態和所處的環境都很清晰。醉酒的壯漢走上山崗,回頭看時,紅日下垂。單讀到它,我能感到一種詩意。並沒有強烈的恐懼,哪怕知道後文寫的是打虎。那麽金聖歎為什麽想大哭呢?容我從一個小說作者的角度說說。
有人也許以為,為了渲染某種情緒,作者必須細細描繪人物的所見所感。比如,如果是殺人案的劇情,那麽發現屍體之前,得多寫幾筆月光多麽清冷,樹林怎樣投下陰影,林子裏還傳來哪些野獸的叫聲。不可否認,為了讓讀者沉浸其中,有些描寫是必要的。但以為寫得越多越細,就越能創造情緒,則是一種誤區。讀書跟吃飯類似,一口吞下太多,東西又太膩,不是什麽享受。美味得分幾次吃,每次吃一點。這是情緒渲染的第一法則:少食多餐。
具體到上麵這段文字。金聖歎要大哭,不是因為他讀到了這段,雖然它很棒,而是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讀了幾段相關的。離開酒店,武鬆先是“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沒有回頭看日色)結果大樹上刮了一片皮,寫著官府關於猛虎傷人的告示。“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又走一陣,到了一個破落的山神廟,貼了更細致的告示,還蓋著官府印信。武鬆才信真有虎。像古典音樂,多個主題此起彼伏,情緒是在它們交織、演變中逐漸營造的。一個主題是時間。此刻日色如何,過了一陣又怎樣。一個是告示。店主人先跟武鬆說起,大樹上又寫一遍,山神廟還貼了一張。這些都是告示的變奏。大樹和山神廟倍覺詭異,恰恰因為真實(沒有別處適合寫告示;猛虎不除,也沒人想修修那個破廟)。還有一個主題是人物的狀態。開始自信,後來猶豫,最後心一橫。醉酒是重要的設置。沒醉的話,他轉回去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那就不是我們所知的武鬆了。
這段情緒渲染如此成功,也要歸功於前後的對照。此前的酒館裏充滿了文明世界的溫情(取之不竭的酒肉、饒舌的酒保)雖然當時不覺得。酒的質量未必如廣告的那麽好,酒保勸他就地歇息也可能有私心,但這些都是世俗常態,武鬆懂得,他很安心。等他獨自一人,提著哨棒上山,隨著紅日西沉、環境越來越險惡,隨著有虎的信息越來越確鑿,隨著他從酒醉中漸漸清醒,沒有人比他更能體會文明與蠻荒的差別了。不從富豪變身乞丐,未定能感到貧窮的苦處。對虎的恐懼也是因為那個本來不在意的酒店而更真切。繼續那個音樂的比方,酒館是協奏曲的第一樂章,活潑喜慶。山崗是第二樂章,緩慢低沉。感覺得到,第三樂章,老虎會跳出來。金聖歎想大哭,誰能怪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