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聽過音樂,三人都成功睡了一小覺——在睡眠差的克莉絲汀尤其難得。午夜醒來,看了一會煙花,他們看電影。以前也一起看過電影,不很享受。除了克莉絲汀身體不適,伊萬夫婦還喜歡邊看邊評論,不小心就爭。這次婷婷預先告誡伊萬,不要提腦瘤和治療。也告誡克莉絲汀,不要開口閉口“我死之後”。篇目是克莉絲汀提了些,伊萬拿來問婷婷。一看有《第七封印》《野草莓》《冬季的光》,婷婷說:
“疲憊的騎士勇鬥死神?老教授臨死前回顧一生?這些適合腦瘤患者看嗎?”
“沒辦法,”伊萬說,“克莉絲汀就喜歡伯格曼。《冬季的光》如何?”
“如今下午四點天黑,冬季的光,看窗外吧。”
被否決的還有《東京故事》,結尾老太太病死,不妥。《男孩別哭》是變性人的悲劇,婷婷沒心情。《白日美人》講醫生的妻子自願當妓女,害得丈夫癱瘓。“不行!女主角長得像克莉絲汀。”
伊萬沒料到婷婷這麽懂電影,也沒料到這麽多忌諱。婷婷對待電影與音樂一樣,說必須讓克莉絲汀忘掉煩惱,而不是提醒她;題材和藝術水平都在其次。簡言之,別戳痛處為好。伊萬沒有反駁。他問婷婷想看什麽。婷婷說其實不怎麽看電影。那些是受了克莉絲汀的影響,才很了解。伊萬於是推薦了他喜歡的安托萬係列,從《婚姻生活》看起。伊萬還怕《婚姻生活》講男人出軌的,會不合適。婷婷確認了,沒有女主角病死,說:
“克莉絲汀說還行?就是它了。”
跟聽音樂時一樣,克莉絲汀坐沙發中間,左邊是伊萬,右邊是婷婷。手提電腦擺在咖啡桌上。才放片頭曲,克莉絲汀叫暫停,又叫婷婷挽起睡褲的褲腿。因為虛弱她聲音小、語速慢,但吐字清晰。
“挽褲腿?我的還是你的?”婷婷問。
“我們倆的。”
婷婷照辦了。正疑惑,電影開始,鏡頭裏走來一雙美腿。
“誰的腿漂亮?”克莉絲汀問伊萬。
“克莉絲汀的漂亮。”伊萬煞有介事地瞅了瞅妻子和婷婷的小腿。
“哪個克莉絲汀?”
“當然是現實中的。”
“撒謊。明明是婷婷的最漂亮。”
電影裏擁有美腿的女主角也叫克莉絲汀。她開場買橘子,婷婷拿過桌上的橘子剝給現實中的克莉絲汀吃。影片裏的小夫妻生活在大雜院,中國長大的婷婷沒料到法國也有。住豪華公寓的三個人關注他們的日常,從別人的煩惱中獲得享受,類似電影裏嘰嘰喳喳、但無惡意的街坊;小夫妻麵臨人生難題,他們也同樣愛莫能助。二十分鍾後,屏幕上出現了巴黎的街景。克莉絲汀說:
“跟幾年前我和伊萬去的巴黎一個樣。婷婷你沒去過,伊萬下次開會一定要他帶你去。你會喜歡的。”
婷婷沒說話。伊萬帶我去了巴黎,她想,誰在家照顧你?
“我可不敢。”伊萬說,“婷婷去巴黎,還不被英俊的法國小夥——就像電影裏迷上日本姑娘的安托萬——團團圍住?下了飛機直接報警,說走失了美麗的亞洲女孩。”
我路癡,婷婷心想,不用法國小夥圍住,照樣走失。
“去巴黎,想看大腿舞,”克莉絲汀麵朝婷婷說,“偽君子不願意。婷婷你要替我體驗。”
“那麽多腿晃來晃去,”伊萬說,“怕晚上失眠呀。”
“大腿舞,你保證!”克莉絲汀拉起了婷婷的手。
“好吧。”婷婷說。這部平淡的電影比想象的要成功。克莉絲汀難得好興致。
“我也沒登上埃菲爾鐵塔。懦夫說他恐高。婷婷你要替我登上頂!”
“好吧。”
“我也沒坐過塞納河上的遊船,在滿月的夜裏駛過市中心。肯定浪漫,婷婷!”
“安排不過來,確實遺憾。”伊萬說,“記得那天去了巴黎歌劇院,看完演出……”
整場都這樣。克莉絲汀回憶在巴黎的事,譏諷伊萬,有遺憾就請婷婷匡正,似乎婷婷已經取代她,成了伊萬的伴侶。婷婷起初擔心,去不了巴黎、隻能在家看電影的克莉絲汀,回憶巴黎是否會傷感。可是她和伊萬都挺喜氣。在巴黎的時光,如普魯斯特所說,因為在回憶裏,比當初經曆的還真實,它的美妙也不會因為克莉絲汀的病情,或者婷婷這個替代者的所為而減少。克莉絲汀請婷婷替她做的,婷婷不知她是認真規劃,還是隨性遐想——說精致的情話,也不管丈夫在身邊,以示愛婷婷。婷婷也無心分析。隻願她心情好,看完電影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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