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16歲宣布自己為無神論者,放棄上帝,轉而抱緊科學巨人的大腿,自豪地宣布自己為科學的信徒,成為進步的新時代青年。
如今,他再次回到科學身邊,希望給自己一個答案:我是誰?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在無限的時間裏,在無限的物質裏,在無限的空間裏,分離出一個生物體泡沫,這水泡一刹那破滅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水泡。”
這就是科學給出的回答。這個答案讓他更想去死了。
托爾斯泰想:是的,我在寫作,留下自己生命的痕跡,這就是人生的意義嗎?如果我不在了,就算有人讀我的作品,我也永遠不知道了。而且,這個星球遲早會毀滅,我辛苦努力留下的生命證據也會煙消雲散……
科學巨人,你幫不了我,你隻會往坑裏填土,走開吧!
托爾斯泰去科學領域尋找活著的意義,可以說跑錯了地方,你問三角形的色彩是什麽?你肯定得不到答案。因為色彩不是三角形的屬性,同樣,意義也不是科學的屬性。
托爾斯泰於是鬆開科學巨人的大腿,把目光投向中國,想從中國古代思想家的人生哲學中尋找出路。
他讀了孔子、孟子的學說,剛讀了三天,就忙不迭給朋友寫信:“我在讀儒家著作,難以想象,它們達到了不同尋常的精神高度!”
隔了幾個月,托爾斯泰又寫道:“我正沉湎於中國的智慧之中,極想告訴大家這些書籍給我帶來的精神上的幫助。”
又過了幾個月,他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現在狀態好多了,我認為我良好的精神狀態是由於閱讀了儒家和老子著作的緣故。”
對托爾斯泰影響最大的是老子。
托爾斯泰的大腦就像一個加滿了油的機器,快速運轉了幾十年,越來越快,幾近失控——他快扛不住了。
如今,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靜靜地站在他麵前,心平氣和地說,小托同學,你不過是自然界的一份子,就像你麵前的這棵樹,就像你腳下的那棵草,你們,它們在風中起舞,在陽光下沐浴,一滴水,一抹陽光,它們就可以活下去,不會去追問為什麽活著——你隻要把自己當作樹和草就好了。
托爾斯泰瞬間放鬆了下來。
托爾斯泰對老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子書中的驚人之處就是他稱之為‘無為’的美德,老子直截了當地把世間一切罪惡歸結為‘為’,這是多麽不可思議啊,但是不能不讚同這一點。”
從喧囂的外在世界走向寧靜的內在世界吧。
老子的“無為說”經由托爾斯泰加工改造,成為托爾斯泰主義的核心,托爾斯泰也由此獲得一個頭銜“俄羅斯的老子”。
然而,中國古人所追求的境界——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對於這位俄羅斯人來說,依然遙不可及,那可是千百年來中華文明智慧的結晶。托爾斯泰總是覺得不滿意不滿足。
不過,托爾斯泰總算弄明白一個道理:精神的問題不能靠精神來解決。
他決定到田裏勞動,與農民農奴一起種地割麥子——這個選擇拯救了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發現,他割麥子的時候什麽也不考慮,揮汗如雨地幹了一天活,回去後吃得香睡得甜,終於不再失眠了,簡直太幸福了!
托爾斯泰愛上了體力勞動,發自內心地覺得,勞動最光榮!
在與農民們麵對麵打交道的時候,托爾斯泰了解到他們生活的艱辛,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痛苦有些無病呻吟。
還有,他年輕時炮轟宗教的欺騙性,宣稱基督教隻會讓我們的生活更糟糕,如今他不能不承認,信仰給他們帶來多麽大的精神安慰啊,賦予他們生命的意義,讓他們能夠平靜快樂地活下去——他對基督教不再抵觸了。
《安娜·卡列尼娜》中,托爾斯泰自傳體人物列文,經曆了從漸悟到頓悟的心路曆程。
小說的結尾,列文有一次在勞動之餘與幾位村民聊天,談到村裏的孤老頭普拉東——這位老人家是虔誠的基督徒,公認的活雷鋒,整天高高興興地幫助別人。
在場的一位村民對托爾斯泰說,“嗨,天底下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的人活著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可是普拉東是個規矩的老頭,他活著是為了靈魂,他記得上帝。”
托爾斯泰被這句話精準地擊中了,就像一道閃電突如其來地劈中了他,他曾經完完全全用肉體活著,活得那麽屈辱那麽痛苦那麽絕望,此時此刻他瞬間明白了:人活著應該為自己的靈魂,而不是被肉體的欲望所控製。
托爾斯泰當場捂住臉痛哭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這真的就是信心嗎?我的上帝啊,我感謝您。”
從這以後,他覺得他同一切人的關係都發生了變化。
托爾斯泰終於認識到,他無法處理好人際關係,是因為他嚴肅、苛責、吹毛求疵,對待他人就像老師對待學說,不是誇讚就是批評,他永遠都是對的!
托爾斯泰看到了自己的傲慢和高高在上,汗如雨下,他得出了一個了不起的處世原則:永遠不認為自己是對的。
(這個處世原則,成為我的座右銘,對我的人生影響深遠。)
舉世聞名的文豪托爾斯泰伯爵,開始帶領全家人走向平民化,吃素、幹農活、為災民沿村募捐、替村裏孤寡老人耕地……他與家人發生越來越多的衝突,因為他要把莊園田地無償分配給農民,要放棄所有的版稅,而這些版稅會讓他的子孫後代吃用不盡。
雖然得不到妻子的認可,卻有無數的窮人追隨托爾斯泰。托爾斯泰過80大壽的時候,前來祝賀的民眾遠遠超過給沙皇祝壽的人。
當時的報紙《新時代》的主編寫道:俄羅斯有兩個沙皇,他們是尼古拉二世和托爾斯泰,哪個更強大?尼古拉二世拿托爾斯泰完全沒有辦法,他無法撼動托爾斯泰的地位,但毫無疑問,托爾斯泰卻可以撼動他。
在一個飄雪的冬天,83歲的托爾斯泰獨自一人離家出走,要到俄羅斯偏遠的南方當一個真正的農民。
出走那天,托爾斯泰給妻子留了一封信:我不能再繼續生活在原有的奢侈環境中,用土地私有製來奴役人們的生活環境越來越強烈地折磨我,我已經不知道這種生活如何活下去。
10天後,托爾斯泰在途中受了風寒染上肺炎,客死在一個小火車站。
托爾斯泰曾在日記中寫道:“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有人問我,你是否還像以前那樣看待生活,認為生活是通向神的道路,生活是愛的積累?我應該沒有力氣說話,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這時我會閉上眼睛。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將死不瞑目。”
對於托爾斯泰來說,活著的意義是什麽,這個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字:愛——不是口頭的愛,愛是行動。
托爾斯泰的遺體安葬在他的莊園裏,沒有墓碑,沒有塑像,他不需要這些,他不需要立傳,不需要宣傳,他在活著的時候,已經成為俄羅斯的燈塔,成為我們人類的榜樣和驕傲,永遠活在人民心中。
托爾斯泰是一位不可思議的人物: 他墮落、放蕩、冷酷、傲慢,讓身邊循規蹈矩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認為他無藥可救,然而他又那麽坦率、真誠、樸素、善良,他身上長著隱形的翅膀,那翅膀無比巨大卻又殘破不堪,他這一生,努力撲閃著巨大的殘破的翅膀,從煉獄一路搖搖晃晃飛到了天堂。
活著的意義,在路上。
每一次起心動念,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個微笑,每一次善舉,每一次輪回……都在引領著我們走向那唯一的終極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