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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楊頭

(2025-06-09 08:48:20) 下一個

老楊,東部宿舍管理員

 

說起東部,先從男生宿舍開始。

 

我們那一屆藝術係招了一個班二十位美術生、一個班三十位音樂生,男生分別住在東部第三宿舍,簡稱東三宿舍。這是一棟二層樓木質地板的男生宿舍,我們分在的106房間。

 

106房間位於一樓走廊中部偏東的位置。根據宿舍外的幾排琴房基石上的刻字表明,這棟樓最早是華東音樂學院上海分院的宿舍。

 

房子像是仿照前蘇聯的式樣建成,全部木質地板和門窗,紅瓦屋頂,通往二樓的樓梯木質護手方圓搭配粗壯結實,轉角處有著漂亮的線條。

我從未上樓過,最多停留在樓梯口看一下那個漂亮的樓梯轉角。

 

長長的宿舍走廊有兩個出口,一個東頭,一個西頭,東頭出門後是操場,西頭出門不遠處就是小湖邊後麵的幾排並列的琴房。走廊兩邊是房間,一排朝南宿舍房間的對麵,是朝北的小宿舍房間和盥洗室。

上一屆和這一屆的美術同學基本上都住在東段,音樂專業的同學住在西段。

 

男生宿舍有個管理員,大家都喊他老楊。具體叫什麽名字無從知曉,反正你隻要一說老楊大家都知道,他常年住在最西頭朝北的小房間裏。

 

老楊50多歲的樣子,人精廋。

 

這個老楊蠻有個性的,好像從來不會笑的,繃著一張有幾條深深褶子的臉,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剛開始看了有點怕怕的。

 

宿舍管理員的工作一般來說無非就是宿舍樓裏的燈泡壞了換燈泡,門窗桌椅壞了去修理一下之類的雜事,老楊也不例外。

 

根據校方規定,每天晚上到了十一點鍾,除了走廊和盥洗室,所有宿舍一律到點熄燈。

在11點還差五分鍾的時候會先熄一下燈預告,提示各位要抓緊了,五分鍾以後11點準時熄燈。

 

隻要燈一熄滅,這時候還沒有準備好上床的同學,或者用功用到一半的同學們就會大叫起來,隻聽到宿舍內外“老楊,開燈!”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尤其是“老音” (我們對上一屆音樂專業同學的尊稱)的叫聲尤為突出,那是正規聲樂訓練出來的聲音,由內到外,胸腔和頭共鳴,中氣十足。

 

也有的人瞎起哄,從盥洗室回到宿舍房間,進門後頭也要伸向走廊,朝老楊房間的方向大喊幾聲。很多時候大家叫鬧了一陣,看看沒有花頭,就灰溜溜地爬上床睡覺了,誰叫你不早點準備睡覺的。

 

大部分人都是瞎咋唬,但是有時候會有人不甘心,也許確實是用功用到還差最後一步,或者是寫情書寫到性命交關的段落,就會再次跑出來,用雄渾的男中音,象上級一樣很嚴肅的對著老楊的房門命令道:老楊,開燈!儂燈開不開?!快開燈!

 

這聲音比其真實年齡起碼要成熟十年以上,很適合朗誦,字正腔圓,一本正經,自帶威嚴和不容抗拒。

人一旦發聲方法對頭,聲如洪鍾,傳輸距離就遠,穿透力也強,隔著房門豎起耳朵也能聽見。

我們抱著湊熱鬧的心態,鑽進被窩,樂得聽聽晚間的睡前段子。

而喊老楊開燈的同學,看到老楊沒有反應,說不定有時候還會用手去拍打老楊宿舍的房門。

 

再說老楊。

一般情況下他睬也不睬大家的吵吵鬧鬧,自己睡自己的覺。但是如果鬧得太過分,居然有人敢拍他的房門,惹他光火了,老楊就會毫不客氣地拉開房門出現在走廊的最西端。

隻見他穿著背心和大褲衩,一付剛從被窩裏爬出來的樣子,用正宗的家鄉話大喊一聲 “叫什麽尼叫,勒媽媽地麽事找事……”後麵緊跟著一連串聽不太懂的的家鄉話。

 

與男中音相比,老楊的口音很重,聲音明顯單薄多了,還有點嘶啞,他不和你玩共鳴那一套,直接從喉嚨底部發出怒吼,就像高粱秸被壓榨時發出的嘎嘎響聲,同時還能讓人感到一種虎落平陽絕地求生的鬥狠成分

 

真正厲害的人從來就不在乎音量和音準。

 

憤怒的聲音回蕩在長長的走廊裏。就這樣一來,剛剛還在鬧哄哄的聲音馬上安靜了下來,沒有人敢做出頭鳥。

畢業後做過老師的同學們都曉得,學生都是輕骨頭,很會看山水,你軟他就吃吃你,你一硬他就老實了。

 

偶爾會有一兩個愣頭青去和老楊理論,說來說去根本不會有什麽結果的,道理很簡單,這是校方規定:晚上11點準時熄燈。

 

彼時彼刻,你就是不小心把準備送給女朋友的鴿子蛋鑽戒掉落在黑暗中找不到了,對不起,那也得等到天亮了。再說那時候根本沒有什麽鴿子蛋,就是有也一定是塑料的。

 

好多次我們睡在被窩裏還能隱隱約約聽到走廊西端傳來同學和老楊交涉、爭執的聲音,聽到一兩句有趣的對話,就會躲在被窩裏偷笑。

 

開關燈的電閘到底是不是在老楊房間裏麵由他掌控,一直是個謎。

有人說是老楊管的,也有人說是學校統一關燈的,也沒有人去較真弄清楚這件事情。

老楊自己也沒有好好說清楚這個事,可能他很享受大家認為他有這個權力,也不去解釋清楚,一直處在模模糊糊的混沌狀態。

 

時間一長,大家都曉得叫老楊頭開燈是沒有花頭的,但是到了該叫的時候還是叫,該起哄的時候還是會跟著起哄, 你說是青春期騷動也好,發泄情緒也罷,反正就是東三宿舍早年晚間生活的常態了。

 

總覺得老楊脾氣不是太好, 有時候大白天看到老楊頭獨自在幽暗的走廊裏匆匆走過,隻見他雙拳緊握,兩隻三角眼睛目不斜視,腳跟著地行走,震的地板咚咚作響,一付急著趕去參加六十七公斤級拳擊比賽的架勢。

 

可不要小瞧老楊,假如他基因裏有著特定的色素,又正好遇上與之高度契合的狂飆年頭,絕對有著鐵拳的潛質。

 

後來看了日本電影《追捕》,才驚覺老楊活脫一個現實版的橫路敬二,貌似服了足夠劑量的AX,始終保持著“ 一直往前走,不朝兩邊看,一直走到藍天裏去” 的樣子。

 

有一次我發現老楊住的房間房門開著,原來有學生宿舍的門鎖壞了來叫他去修理,我想機會來了,正好可以滿足自己莫名的好奇心瀏覽一下。

 

隻見房間裏像工具和儲藏的混合間,小木床掛著蚊帳,牆上掛滿了一串串的鑰匙,地上到處是描述不清的工具和雜物。對了,最吸引眼球的是地上還有一隻燒小鍋菜的煤油爐子。

這隻煤油爐子是老楊的寶,每天用它來煮飯燒菜。在我就學期間,從來沒有看到老楊去食堂打過飯菜,都是靠這個煤油爐子自給自足。

我想快速地找出那個關燈的電閘,遺憾的是根本沒有。不經意間,我一扭頭看到老楊正對著我,臉上居然掛著平日裏從未見過的微笑。這一笑有點奇怪,不像平日裏看到的那個一貫繃著臉的老楊頭了。

 

老楊也有心情好的時候,碰到這種情況他就會用家鄉話“語重心長”地告誡同學說:你們小青年,扒懂,巴拉巴拉......

 

他說“不”懂,發“扒”字重音,特意加強語氣。

他說的不懂,大概是看同學們要求過多過高,不知天高地厚,沒有在複雜的社會裏長久混過,太嫩,做事情沒大沒小。尤其是不懂尊老,不尊重他。

 

這方麵老楊作為過來人說的有點意思。

他不會不知道知道同學們找樂子逗他玩,和他有限度的糾纏隻是為了消遣一下課餘時光而已。

 

雖然老楊和我們住在同一層樓裏,卻像是完全生活在不同的平行時空裏一樣。

從來沒有人會去關注他在鄉下有沒有家,有沒有老婆和孩子;自然更不會去留意他單身一人困頓在小房間裏的喜怒哀樂。

 

反過來學生們們開心也好、悲傷也罷,無端喧鬧也好,衝出宿舍去拚專業實力也罷,同樣也統統和他不搭界。

 

每到黃昏時分,他自顧自在他房間門口的走廊裏,燃起他那個寶貝小煤油爐子,費時費力地煮完飯菜後,隻管自己關起門來喝他的革命小酒。

 

五彩繽紛的學生生活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也不屑於他的存在,隻要日光燈會亮,宿舍的門窗沒有壞,桌子椅子床架子可以用,就根本不需要老楊頭。

 

隻有當每天晚上熄燈的那一刻,大家有時候會再一次呼叫起老楊來。

這種呼叫聲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考試前後、放假前後和季節的變化,都會影響到呼叫的頻率和強弱。漸漸地,所有的新鮮感淪落為日複一日的習以為常,更多時候大家都會“忘了”呼叫。

 

當某一天由於某種原因,在熄燈的刹那間大家碰巧又一起呼叫起來的時候,不明就裏的外人,會誤以為正在直播的球賽?進球了呢。

 

幾年就這樣過去了。

 

有一天突然來了一位大媽頂替老楊頭管理宿舍,這個時候大家才想起問老楊哪裏去了。有的說他退休回老家了,也有的說他回家養病了,還有的說回老家修養一段時間後還會回來的,反正從此就不見了老楊頭。

 

茫然的樓道裏,沒有了老楊也就沒有了精彩,那最西端的朝北小房間好像失了魂一樣,變得毫無生氣了, 熄燈後再也沒有人大呼小叫地喊老楊開燈了。

 

生活沒有因為老楊的離開而改變一絲一毫,一切像以往一樣平淡而從容。

同學中拚搏的照樣在玩命拚搏,度仙日的依然在逍遙地度著仙日。

 

隨著下麵幾屆的新生越來越多,大四那年我們終於搬出了住了幾年的木質地板的東三宿舍,騰出來成了女生宿舍。

 

而我們則搬遷到東部最邊上的一棟三層樓水門汀地板的宿舍去住了。

 

這種類似於邊緣化的搬遷,似乎預示著大家的好日子快要到頭了,老楊所說的“扒懂”,不久就要讓各位開始“懂”了,至於我們新居是東部的第幾宿舍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進入大四每天晚飯後,藝術係門前的大草坪上四散坐著男女同學,歡聲笑語不斷,盡情揮霍著一天殘存的時段,陪伴著最後一道霞光隱入天際。

 

在這個夢想和希望每天都在升起、喜怒哀樂每天都在上演的地方,銳利的時間把所有的失落和痛楚殺得粉碎,渴求和思想,把我們一次次試著引向未來不可認知的世界。

 

這就是我們的東部。

不管你留下了遺憾,還是帶走了歡樂,一切都從這裏開始,從這裏出發。

 

後來我們離開了宿舍,告別了東部,分散去了四麵八方,各奔前程。

 

 

—— 摘自《東部舊事》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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