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成長

一個個故事珍藏的記憶、一段段光影串聯的成長,人生之破繭、離別與自省都是疼痛的,疼痛之後我們並未因此沮喪,而是更加野蠻地向上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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鶩沒

(2025-02-17 13:37:26) 下一個

文/胡剛剛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2021年1月14日,1月15日,收錄於散文集《珍弆》

攝影師認識我之前,我已仰慕他多年。關於攝影,我不敢班門弄斧,繪畫,是我枚舉個人特長後得出的、最有望接近他的話題。反複糾結自己該如何出場,才能不像隻沒頭沒腦闖進農莊的醜小鴨一樣,沒心沒肺地求收養。慶幸的是,攝影師以他標誌性的溫雅,遊刃有餘地化解了我的忐忑:“你的超寫實主義作品很有特點。可為什麽模特大多是鴛鴦?”

我如實相告,鴛鴦顏色鮮豔,輪廓簡潔,有助於我揚長避短——較之於形態,我更擅長把握色彩,況且,各方麵都精準到歎為觀止的重現,是攝影師才擁有的本領,繪畫再寫實,也難以望其項背。我以尊崇的名義肆然坦白曠日離久的幽願,用高密度的熱忱排山倒海圍攻他,伴隨義無反顧的言辭,阻斷一切我能想到的、他能備存的反擊途徑。

一直覺得我像棄置在他桌角的糖果,甜度被鋁膜封鎖,強酸浸泡的喉音道不出病重的承諾。也曾計算過與他指紋交合的概率,無視靈感從筆端墜落,斷裂,殘喘如煙火,仿佛為某個虛構場景存活。胴體未經文身,卻無時不渴望電擊,似乎唯有穿度赫烈與孤絕,才能延遲他速溶的記憶。身為悲觀主義者,我相信幸福總少於期待的幸福,苦難必多於預料的苦難,隻有再見,才恒等於再不相見。於是被我視作與他永別的初逢時刻,有些話,我不能說,但有些話,若我不說,便無緣再說。

說著說著,傷感如炫色霜蕤般紛鬱飄零,想起那些飛雪的日子,隔著棉布手套的指頭凍得失去知覺,我機械地拍打、塑型,將雪人堆好——一個豐盈弱骨的冬的繈褓。來不及欣賞,我忙架好相機,摟著它擺出最張揚的笑,因為我知道那是它的遺像。不出半天,它就會被社區裏的搗蛋鬼們推倒。不出半月,它就會屍骨無存。費心建造的美好往往不堪一擊,可我仍不知疲倦地建造,從不猶豫,從不思考,逞強似乎已成慣性,讓我逞強的,向來不是強硬的東西。

令多數人難忘的童年,一度令我難堪。漫長的成長中,我像顯影不足的照片,不至於報廢,也始終不具備可見度。因為缺乏同齡人的靈氣,我被長輩們有意無意的貶議打磨得隻剩下畏縮——是的,畏縮,我自覺配不上“羞澀”一詞,它讓別人的氣質楚楚可憐,讓我的拙鈍了了可見。我心儀的男生唯一一次找我,是要我幫忙給他心儀的女生寫情書。那時候我多麽榮幸啊,中獎的狂喜勝過了辛酸和忌羨,原來我也是有利用價值的。

攝影師的態度令我始料未及,他不但沒有忽略我,反倒記住了我的名字,把我這件殘次品從廢紙簍旁撿回來,安置進防潮箱。他與我交談中富含辨識度與針對性的細節,讓我體會到被前所未有地用心對待。如同步入糕點店最初七秒的嗅覺,他帶給我一場真空暴亂:紅珊瑚迷宮灌滿琥珀色溫度,召喚某種大動物,誦咒一百零八夜,為夢超度,九重塵霧外,丹紫煙火刹那坍縮,體內無數休眠的粒子款款複蘇……他的垂顧,是我的救贖。

常年依賴巧克力,尤其是失落的時候,拿起半罐巧克力豆,搖一搖,大個的豆子自動跳到上層,開蓋,無需挑揀,滿眼的滿足。這個被我偶然發現的省力辦法,術語叫“巴西果效應”:外力振蕩下,容器中的小顆粒會沿縫隙沉降到底部,將大顆粒托舉到表層,所以最先從幹果和燕麥混合成的木斯裏中倒出來的,必然是巴西果。

品嚐著攝影師滋養我的,對他人來說也許司空見慣,卻令我受寵若驚的可可粉,思維因多巴胺的分泌加速飛升,鳴奏出節日盛典的華彩。若能被夢中人念記,我之前所有的失落又何足介意?攝影師的話語,連同他娓娓而談時致命的專注,足以觸動我最隱蔽的穴道,我願意無條件銘懷並且聽從。

記得那個下午,卷層雲把天空塗成均勻致密的鴨卵青,雨聲不疾不徐,攝影師向我傾訴隱痛。未曾料到,風輕雲淡、山容海納的他,竟跋涉過那麽多荊棘叢生的暗林。我體會到他克製的聲調下,無法克製的悲傷:“基本上,所有事情都是這樣:你感受的快樂越少,到時候的痛苦也越少。反之亦然。隨著年紀增長,慢慢覺得有些事情不能過於輕率,畢竟最後的時刻太痛苦了,讓我有,人間不值得的念頭。”

窗外悶雷轟隆。陡增的壓強令一切變得沉重,沉重的風,沉重的霧,沉重的助詞,沉重的稱呼。我多想告訴他,人間值得,隻要你依然相信,有值得你去愛的人。但,是什麽讓我像丟了元音的單詞一樣,哽噎難言?不願語匯局限了情感的表達?不願情感衍生出無謂的誤解?不願誤解招供了心底的秘密?還是僅僅,不願因多嘴失去了聆聽的資格?

我有太多的不願,因為我有太多的心願。

習慣以回避掩蓋恐懼,我比別人擅長拒絕。拒絕掃除前遞來的水、登山中伸來的手、落寞時送來的笑,勝利後獻來的花,公交車上被人不慎碰到臂肘,我會如驚弓之鳥般進入戒備狀態,近乎過當地防衛私屬空間。任何異質的友善,都令我無所適從。但麵對攝影師,我要適度麻痹感官,克服精神潔癖。我要像聲控燈一樣體貼地送上光源,而非條件反射地躲閃,因為他信任我。

服下苯巴比妥處方,我靈魂深處的舞娘,願你卸除鐐鎖,擺脫孽星般的麵龐。自閉屏蔽了苦澀,綻放才能嚐到蜜糖,移動覆蓋眉宇的雙掌,我看到徐徐舒展的微光……百合花柔唇輕啟,一遍又一遍索求來自天堂的祝福:我珍視的人,請轉交我你全部的痛楚,從今以後,由我來為你載負。

攝影師,我不裝腔作勢,不故弄玄虛,不若即若離,我不要你等我生根、發芽、開花,我獨自承受無人知曉的蛻變,好直接給你完整的果實,你享用完一枚,我立刻將下一枚剝好奉上。我安於沉默,拙於交流,但為了你,我願意急救病入膏肓的膽怯,修複傾吐衷腸的本能。我像一貧如洗的畫匠,流浪的筆上刻著你的名字,我解封禁忌,繪出所有秘咒,隻為換來你多一分鍾的停留,因為你的信任,是我的信仰。

於是暮秋之樹向死而生,枝條舞成致幻的琴弦,彩虹色音符凜冽燃燒,化我為香篆灰灺。

然而,還是太倉促了,我沉浸在被接納的欣愉中,忘記此刻的欣愉,報償了我醞釀太久的勇氣,而對他來說,不過是突然降臨的福利。

浴缸裏的橡膠小鴨,被喜愛它的男孩按壓到變形,非但不覺得痛,還愈發嘹亮地歡叫,直到孔洞處的短笛因男孩用力過度而脫落。鴨子變成了啞子,男孩臉上閃過遺憾,隨即要求父母買隻新的。鴨子有權要求男孩留下它嗎?沒有,沒人願意在唾手可得的廉價物上浪費時間。男孩不再喜歡這隻橡膠小鴨了,因為它殘缺了使自己快樂的資本,它的殘缺,也昭示著自己的失誤。

或許鴨子以為即使做不成天鵝,至少也算雞肋吧。遺憾的是,它棄之可惜的價值,充其量不過休閑狀態下的感情需要,而感情需要在物質需要麵前,又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SPIN》雜誌,2009年6月。我關注多年的藝術家講述他愛情中最低落的時刻。聖誕節,掙紮在被最信賴的人拋棄的孤獨中,他給她致電,她一次不接,他就用剃須刀片劃自己一次,那天,那個號碼,他撥打了一百五十八次。他瘋狂又蓄意地犧牲著尊嚴,隻為讓她親眼目睹她給他的痛苦。

雙手按住胸口,我低下頭,淚水失控墜落,萬箭穿心,卻哭不出一聲。如果一個人真的愛我,我不會離他而去,不會對他置之不理,不會讓他心如刀絞。我不介意羅列越來越多的不會,因為我從未經曆過機會越來越渺茫的如果。本以為絕望來自欺騙和背叛,其實不是,絕望來自你最在意的人給你的漠然。當罐中的巧克力豆層層遞減,顆粒的尺寸再也不能滿足口腹之欲,誰能擁有孩子式的灑脫?——憑純粹的快樂去靠近,憑純粹的哀傷而離開,沒有羈絆,所以絕不妥協。

不知天高地厚地開場,卻不具備支撐全局的能力,我把深淵藏進幸福,等到未來轉暗,才開始畏懼冒險的高度。

痛,灼熱將脹痛從大腿根部撕扯到後腰。伴隨局部麻醉藥效的退去,我的身體變成壁爐裏焚煎的木炭,再怎麽翻滾都擺脫不掉化為灰燼的命運。何況我已無力翻滾,單單平躺,痛便沿著呼吸刺入肺腑。床頭櫃上是淩亂的藥瓶和鬆散的紗布,日光昏暗,半癟的塑料水杯反射著浮塵。不知過了多久,我攢足力氣,伸手去夠止疼片,碰到的瞬間,指尖一抖,藥瓶轉了個圈,跌跌撞撞滾落到床底。

沒有回音的歎息,手機死在枕邊。虛弱,脆弱,無言表達。此刻我隻想念他,我的攝影師。熟稔又陌生的他,近昵又疏邈的他,清澈又朦朧的他。聲光迷亂的膠著中,我反複取舍怯懦與頑強,冷靜與癲狂。不同版本的問候,我鍵入再刪除,幾經周折,終於發去一張生病小鴨愁顏不展的卡通圖。秒針數到七百六十三下,回複提示音響了,雙手顫抖地點開,隻見一行挖苦:“病得不輕呀,你已經寂寞到這樣的地步了?”

寥寥數語,一針見血,刺破了催眠術五彩斑斕的泡影。主人柔情絕情的雙手後,是遭割喉的家禽永不瞑目的眼睛——它的無辜無助,它的自怨自艾,它的可悲可笑:插上攝影師賞賜的天鵝翅膀,看不到脊背鮮血洶湧,我醉悅於溫熱中刺痛的暈眩,躍出懸崖,以為從此離他越來越近,直到末日將至,仍把一切歸咎於自身——是我,不得飛翔的要領。

寂寞,不是某種隨機狀態,而是彌日亙時的黑暗,在蝕骨的黑暗中,我觸不到任何依靠,也無法形影相吊,因為我連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沒錯,我是有多寂寞,才甘願背對落霞朝旭,蜷縮進攝影師鏡頭後的盲區,不質問,不反駁,不伸冤,不訴苦,唯幻想運數能有片刻的顛覆……我像倒掛在屠宰設備上的鴨子,死了,也要嘴硬。

其實,讓感情變質,隻需要敏感些的試劑和試紙,腐蝕眷慕,不過一句話的酸堿度值。

從來不抱受寵的奢望,也從來不相信會得到血親之外的關懷。小時候看多了童話,《灰姑娘》《拇指姑娘》《白雪公主》……覺得做女孩子真好,有異性追隨,有英雄救美,長大後我才意識到,被追需要資本——醜小鴨變不成白天鵝,童話裏著名的主角原本就是白天鵝。鴨子無論產多少蛋,除多少雜草,吃多少害蟲,都擺脫不了淪為盤中餐的命運,誰又在乎鴨子的心呢。被幸運女神福爾圖娜挑剩的我,被愛神丘比特射偏的我,被美神維納斯毀容的我,即便抵達快樂泉,也品嚐不到什麽快樂,戳成漁網的心兜住的全是渣滓,我唯有寄哀歌於頌歌,一口口咀嚼、吞咽、消化掉我資本的等價物,才能勉強清除我的卑辱。感情的考場上不存在力不從心,博人歡心的技巧誰都懂,做錯,無非是不上心而已。況且攝影師也沒有錯,他最初給我的反饋,隻是我引吭高歌的回聲,漸弱的回聲,我偏要它起死回生,我奮不顧身,憑借不設疆隅的包容和守口如瓶的忠誠,將他禮節性的感謝定製成專屬於他的舒適感,這份舒適感對他來說聊勝於無,卻令我精疲力竭。

能怪誰呢,攝影師,你嫻熟到不經意的殘忍,讓我在放棄的時候依然無法怨恨,因為我無法從怨恨中獲取重生所必備的決絕。你略帶鋒芒的告誡,足以使我清醒。我意識到自己的越界,感情中的進攻方注定處於低位,當貪婪初露端倪,我有必要自譴:隻有合格的乞丐,才能苟活於珍貴的嗟來之食。攝影師,如果這是你深思熟慮的嘲諷,我接受你的稟性,如果這是你信手拈來的刻薄,我也可以屈服於你的隨性。隻是我的心被你無意間劃傷了,我不會向你展示滴血的創口,因為我記得同一雙手給過它的溫情。

想起雷•布萊伯利創作的科幻小說《濃霧號角》:海底最後一隻恐龍以為燈塔上的號角聲是同類的呼喚,於是耗時一年浮上海麵,卻發現百萬年的等待隻換來一場騙局,它悲痛欲絕,摧毀燈塔,再度遁跡。

是否攝影師也一直在孤獨中求索?是否我的呼喚也曾使他迷惑?是否我一世的幻想也吻合過他一時的幻象?可惜我是贗品,連仿製的手段都那麽拙劣。他最大的慈悲,莫過於運用激將法,鼓勵我全身而退,給我凱旋式攻守自如的錯覺。其實一切何嚐不是我的罪孽?我無能撫慰他的淒傷,也無能匹配他的滄桑,我為溶解與他的隔閡而流下的淚水,成為我無能涉渡的重洋。我叫他如此失望,他甚至不屑以半分憐憫來敷衍我的無能。他藏刀的手信,有毒的蜜餞,淩駕於文明之上的教誨,不可逆轉地構成我潛意識中的非法圖騰。

艱難地,我從水裏撈起自己病變的心,陰幹在銀河係最遙遠的角落,再沒人能找到它了。但願有一天,剩餘部分的我會變成鐵的玩偶,有銳利的發稍,冰冷的手,歐式幾何般的談吐,和表針鏤空的笑容,我多情,卻不敢流淚,因為一旦哭泣,我就會生鏽。或許我不適合雙向的愛情,隻適合單向的愛,與其找一個觸得到我的人如履薄冰去愛,不如找一個看不到我的人無所顧忌去愛,愛到聲嘶力竭,粉身碎骨,愛到最後一絲熱量也在無垠的死寂中慢慢冷卻,從此,我徹底免疫。

中秋。窗外,朗夜,火星默默凝望滿月,隔著十五年一遇的五千五百萬公裏最近距離,燃燒起如裹滿冰糖般醇冽的湘妃色。我按下快門,照片上的火星,不過一粒簡陋到不足掛齒的白點。我深知,用最好的相機也不能重現的美好,將在時間疲倦的間歇,沉眠於黑暗中永恒的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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