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剛剛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2019年10月31日,收錄於散文集《邊界》
被紅海樹珊瑚枝分割的水光中,一對管海馬正在上演繁衍儀式。它們如同十八世紀束腰的歐洲貴族,用緊裹半透明膜骨片的身軀昭示著華麗而受虐的美感。兩條S型曲線以輕觸的管狀吻為起點反向延伸,由頂冠至背鰭,最後閉合於腹尖,組成一個巴洛克風格的心形。這對情侶優雅地旋轉,直到雌海馬把卵子放入雄海馬的育兒袋為止。幾星期後,身懷六甲的雄海馬會將數千隻小海馬從體內噴出,如同上演煙花盛典。我曾好奇地透過水族箱縫隙向外看,發現目光所及之處皆為鏡麵,仿佛審訊室的單向玻璃,為囚徒營造出虛假的安全感。管海馬隸屬私密性質的舞蹈,即使隱匿於珊瑚背後,也無法擺脫眾多眼睛的窺視。
所有旅遊景點裏,我最鍾愛水族館,因為由無窮無序瞬間構成的生命連續函數充滿了令人亢奮的叵測性。雖然花木也是生命,但它們代謝的卷軸太長,幀頻又太低,常與我的洞察力脫節。異步會削弱生命個體間產生共鳴的可能性,就像我與獵人的關係——我的光束一旦墜入他的黑洞,便再也接收不到任何反饋。
與獵人相識在一個主題為慢藝術的講座上。主持人擺出一張海洋生物油畫供大家賞析。聽著周圍人對構圖、透視與配色的冗長見解,我漸漸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個低緩輕柔的聲音從角落響起,讓我的注意力集中到畫麵背景斑駁陸離的水草上:“作者急於求成,采取了水彩畫先塗淺色後填深色的方式,但油畫隻有將淺色逐層覆蓋在深色上才更能體現空間感。與快餐文化對立,Tim Slowinski把慢藝術定義為一種感悟世界的方式,無論是創作還是鑒賞,都要帶有冥想性質。這幅畫的創作過程違背了慢藝術原則,所以拿來欣賞是不合適的。”
我忘了四周的讚歎聲是以一種何等絢麗的調式蔓延開來的,也忘了自己是何等專注於他亞麻色卷發後雕塑般的側臉,以至於他突然轉向我時我根本來不及躲閃,就被他鷂鷹般的目光捕獲了尚未破繭的秘密。
獵人主修油畫,但他最擅長色粉畫。色粉畫以粉筆作畫於砂紙上的方式,融合了油畫的飽滿與水彩的空靈,類似上了晚妝的素描。獵人畫室裏的粉筆像從失樂園散落的花瓣,堆簇在尺寸各異的砂紙旁。製作砂紙時,他仿佛在從事一項精細工藝:用油灰刀將水膠塗遍粗質紙,再在上麵鋪撒厚厚一層砂粒,砂粒從他手中的線框篩裏均勻滲漏,在細碎的撞擊聲中掩飾了紙的本質。他工作時,我習慣於安靜地注視,注視他微微閃動的低垂的睫毛,注視他被透過百葉窗的陽光鑲上金邊的鬢角,注視他蒼白修長不失敏捷的雙手,就像注視一件纖塵不染的藝術品。我想到了王世貞的《題三吳楷法十冊》:“真吉光鳳羽,緝而成裘,後人其寶守之。”——愛到心醉,卻說不出究竟愛在何處。他閑下來時,我習慣於以仰視的姿態聆聽他對藝術的見解,那些冰冷的理論帶著溫存從他口中吟出,變成了攝影鏡頭前覆蓋的五彩糖紙,為感觀增添了幾分虛幻。
有一次,我指著一張七寸照片問他如何將上麵的景物同比例還原到砂紙上,他像魔術師一樣從粉筆花園裏變出鉛筆和直尺,不緊不慢地在照片上劃分出網格,然後將同樣結構的網格複製到砂紙上——看似簡捷的解決方案,我卻怎麽也沒想到。望著照片上被矩形陣列囚禁的小醜魚,我感到自己的智慧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囚禁了。
是他的魔力封鎖了我的判斷力嗎?為了契合他的節奏,我甘願放慢腳步,他的從容不迫令我迷惑不解卻欲罷不能。我試圖控製造訪頻率,拿捏措辭,同他謹慎交流。我試圖以展示才華的方式與他對峙,像海馬女仆用不卑不亢的舞姿博得君王的垂青。但他似乎已經過了被細節觸動的年齡。一首詩,一支歌,一句哲思,那些用來誘降同齡人的伎倆在他身上全部無效,工作,永遠是他的最高優先級。性急的我在他身上練就了隱忍的功力,在隻為與他說上幾句話的漫長等待裏,我百無聊賴地研究了他畫室的每個角落:橡木書架上書籍的分類標準,棉布窗簾上刺繡花紋的排列規律,粉彩灰在玻璃茶幾上印下的新舊圖案,甚至每麵牆壁轉折處蜘蛛網的個數。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糾結於他對我的態度。麵對我添加了壓縮係數的暗示,他的無動於衷究竟是不解風情還是不屑一顧?他是否以欲擒故縱的方式等待我用更挑釁的招數進攻?或者說,他是一位守株待兔的獵人,早已料到我必將撞上他麵前的大樹?如果將野心表露無疑,我是否可以承擔最糟糕的後果?……一係列沒有答案的猜疑奪走了我許多個夜晚的睡眠,我開始厭倦自己有些故步自封的精神潔癖,開始虛構一些荒謬而瘋狂的場景。親愛的獵人,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用生命全部精華換取你片刻的臣服。你像一個圓,包裹所有顏色的秘密,而我無論怎麽努力,也隻能做你的切線,與你的心之間,越不過半徑的距離。
也許等待是時間的慢藝術,它為冥想提供了銘諸肺腑的實踐機會。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我逐漸篤定他對我是無感的。其實這樣也好,至少我可以繼續放逐想念而不用擔心被察覺,就算被察覺也不會被在乎。至少我可以繼續享受他彬彬有禮的款待和似有若無的關懷。有時候我甚至幻想他是一位為藝術獻身的禁欲者,而我誤解了他的貞高絕俗——這令我不禁赧顏,畢竟在心底,生於塵喧的我依然願意相信完美,並且願意一直遙望聖境的方向。
然而,我過於天真了。
早春的鳥鳴似鳳管鸞簫,我從獵人的書架上拿下海德格爾的《藝術作品的本源》,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逐句細讀。他停下手中的畫筆看了看我,笑著說:“藝術家與作品互為本源卻互不包含,它們必須通過一個原始的第三者而存在——那就是藝術。”我問道:“那麽藝術家、作品和藝術的關係像不像情侶、信物和愛情之間的關係呢?情侶之間靠信物維係,信物因情侶產生意義,兩者雖相輔相成,但務必基於愛情才得以延續。”
“有意思的類比,”他慵懶地站起身走向我,走到一個我未曾奢望過的危險區間內,把書從我手中抽走。他的指尖不經意劃過我的長發,沒有觸覺的撫摸令我心跳加速,瞬間發熱的身體微微顫抖。“做我的模特好嗎?”他的邀請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力,在我從暈眩中恢複之前,他的唇舌已輕易穿過我的防線,嫻熟地捕獲了我無處可逃的矜持。
那是一個持續低燒的下午。他用結冰的粉筆在我空白的畫版上繪製圖騰,引誘我的靈魂一步步墜入深淵。暗火,熒光,微波的輻射,在抵達臨界溫度前,我突然有一種心痛的感覺。融合的極值是分裂的起點。我不知道他是以純藝術的角度欣賞我的外在,還是僅僅需要一個新鮮的獵物來激發靈感。難道我過於順從的友好對他來說是一種唾手可得的福利嗎?我經受了那麽多煎熬,隻為適應一貫以來被削弱了性別的對待,當我認為已經與他站到了同等高度,可以與他坦然相對時,卻被他不費吹灰之力的一擊摧毀了腳下整座城池。
然而這種挫敗感並不是我心痛的全部。他把我領進一間隱藏在一麵巨大畫板後的密室,我看到了櫃櫥裏貼著不同姓名標簽的女式內衣。曖昧的本質作為邀寵的獎賞暴露在層層砂礫下,我看到一個角色對換的戰場,諸多雌性為爭奪一個優質雄性基因而爭奇鬥豔,雄性隻需作壁上觀便可火種盡攬。原來一直沉浸在伯拉圖式夢境中的我將成為他的另一個標簽,我向來視為珍寶的隱私將被擺上畫麵並被無數觀賞者品評。他用一道光在我的疆域裏灼燒出天堂的勢焰,而我隻是淩日過程中暫停於他衣襟上的斑點。沒有人能夠翻譯我們之間屬於不同象限的語言,我一直追逐的,不過是他焚林而獵的浪漫。
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說,唯一能安慰我們之可悲的東西就是消遣,可它也是我們可悲之中最大的可悲。因為正是它才極大防礙了我們想到自己,並使我們不知不覺消滅自己。我的嚴肅淪為了獵人的消遣,我被他召喚到四麵鏡像的審訊室,忘情表演了一場獨舞。很可悲是嗎?是誰的緘默,沉吟出音節錯位的咒語?是誰的縱容,滋生了太陽耀斑的癌變?是誰摩擦了阿拉丁的神燈,許下一個無法救贖的諾言?是誰讓撒旦睜開左眼,去截獲古老鍾擺越過子夜的瞬間?胭脂色的絲絨帷幕緩緩拉開,無所畏懼的我麵對無所謂的他,如同麵對一條死路,一路生機盎然。
坐在巨型水族箱前的木製長凳上,隔著客觀的距離凝視自己模糊的影子。靜止的影像與運動的魚群重疊,我感到自己是一條人魚,穿著帶有鯨骨的法式束腰服。“係腰身於鯨骨囹圄”,過度的壓迫令我失去了聲音。喑啞的愛戀一度是我的佛塵,而此刻,我需要一個斬釘截鐵的決定。我不忍扼殺予我傷痛的人,盡管我怨恨獵人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引力平衡。我也不甘以自殞的方式祭奠過往,盡管有時候,自殞意味著涅盤。巴洛克的心形是不對稱的,單向進獻求不來真實的信物,再熱烈的擁吻也是過眼雲煙,無法憑此誓以皦日。我知道,獵人試圖用得天獨厚的閱曆在我的回憶中刻下無法被季節忽略的經緯,而我必須盡早複蘇蟄伏已久的主觀能動性,在他忘卻我之前離他而去,才能挽回我支離破碎的尊嚴。
當然,每個人身上都多少攜帶著灰暗粒子,我也不例外。我想我最致命的錯誤在於忽略了兩性對物理吸引抱有不同期許的事實,忽略了藝術工作者對孤獨的體會往往比常人深刻得多,他們心靈的空白或許隻有藝術本身才能夠填補。我所憧憬的身心合一是一種近似於上古寓言的完美狀態,而獵人對心靈交流的漠然造成了我期望值的偏差。當意識到這種偏差時,我條件反射式的厭惡和逃避讓先前對肌膚之親的渴望有了葉公好龍的意味。表裏如一的動機導致了表裏不一的行為,也容易導致他人對我的誤解——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矛盾體。其實我明白,在不斷被抗拒的成長裏,我心中充滿了莫可名狀的畏懼和不切實際的修道士式的純潔。也許我應該感謝獵人讓我目睹了現實的殘酷,也許隻有現實的曆練,才能給予我成熟的力量。
……過於熟悉的短信鈴聲,程序化的問候,不露聲色的邀約。我刪除了發送者的號碼,隨後完成了草稿箱裏一首擱置已久的詩:
“隻剩最後一瓣
會唱歌的火流星
把極光下休眠的冰原,啄出了
微弱的心跳聲。這種美
具有孤注感,就像
我捧著青鳥,站在海邊,凝視
童話裏櫻桃色的天
猶豫間,晨曦又老了一點
我知道,它飛
並且,隻飛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