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剛剛 原載中華日報副刊2025年2月14日
我眼前是一派由天然湖灘信手塗鴉的逍遙。孩子們在沙衍上撿蛤蜊,挖碉堡,吹肥皂泡,互相投擲不服從傳統和弦結構,卻動聽到令人著迷的水花。水花追不上白鷺和黑蝴蝶即興起舞的軌跡,便俯首彈奏流暉如碎鑽的湖麵。滄波延展,倚岸的浮橋船亮出嵌入式揚聲器,醺醺然高歌20世紀末流行曲。音符縱身躍入浪聲與風聲,就著我從小喝慣的冰鎮蘇打水,沿喉嚨灌下去,蒸騰了仲夏的燥熱。我嗅到數量龐大卻不易具象的形容詞湧向靈感的泉眼,躊躇於噴發的幅度。
雲塊斑駁,虯枝偃臥,套娃般大小不一的塑料桶和小鏟子五顏六色地散落,救生圈折彎了緊抱它的貼紙菠蘿。隔岸煙嶼草木蔥蘢,似石華娥綠輕吻玉鳧,勾起某種迷離的想念。想念總要靠特例存活,像湖泊倒影裏顫抖的琥珀,用堅硬囚禁脆弱,以至於它所遭受的淬磨總是難以言說。當記憶的羅庚開始旋轉,被鬆脂催眠的金屬藍蛛伸展四對步足,以搖擺中守恒的吞吐,暗示出八個維度的讖籙。
那時候是千禧年,我的歲數吊在一字頭末尾,我買《Hit輕音樂》月刊,在MSN上跟網友胡吹海侃。那時候我迷戀英倫新浪潮樂隊“文化俱樂部”,網絡昵稱取了主唱的藝名“喬治男孩”,毫無征兆的一天,有個叫“喬治男孩”的女生發來問候,開啟了我倆高飽和度配色的對白。我們聊喬治男孩的胭脂細眉、鵝黃眼影、亮粉腮紅、櫻桃唇彩、草編寬簷帽、雪紡蝙蝠衫,還有他掛滿絨球、流蘇、亞克力珠和碎絲綢的麻繩辮。
共享視頻的對話框裏,我和她逐幀分析“文化俱樂部”的音樂短片《因果變色龍》,喬治男孩慵懶的聲線和精致的側臉總能激發我們作詩的衝動;每逢月初,我們一搶到新鮮出爐的《Hit輕音樂》,就拿出做閱讀理解考題的架勢,挖掘障眼法宣傳背後的內容;我們玩歌詞接龍,比誰更擅長用漫不經心的句子道出深銘肺腑的暗戀;我們互傳自拍照,看誰能把熒光紅發梳得更收斂,把亞光黑指甲油塗得更囂張。我記得她說過,好神奇,我們在不同的城市,卻總在同一時間做著同一件事。其實我倆的命運何嚐不是吻合的懸念?比我小三歲的她,將在三年後我麵對留學申請的時刻麵對高考,而素來悲觀的我,已經嗅到那是我們友誼的轉折點。盡管我努力從鮮少再版的時光裏偷出許多霎時,拚成一段通往“或許”的生活,但帶鎖的日記本依然低吟著我半喜半憂、半睡半醒的筆墨:“你像神賜的孩子般,現身於地圖上隨機的坐標。你諳曉可以讓我沉淪的契機,可為什麽我在你生動如畫的頹廢美學裏,看到了荒涼無際的倦意?”
我偶爾會想,什麽是心有靈犀?是被夕陽醺醉的湖灘引誘我萌生貪杯之念的時候,身邊的手遞來插著紫色小紙傘的檸檬朗姆酒?是從多重嵌套的想象帝國一級級返回現實的失落中,郵件客戶端收到成分含80%拯救傾向的雞湯贈言?是撞見與閱曆不符的現象驚詫不已,一個洞察秋毫的聲音徐徐響起,為紛亂思緒恰到好處地解疑釋惑?我不記得有多少次對著沒有流星的夜空許願“不求黏恡繳繞,但求縞紵之交”,但我記得那個與音樂難舍難分的夏晝,如同第一個從天而降的問候,“喬治男孩”換掉了MSN上喬治男孩的頭像,我一眼認出新照上的麵孔已被我找了很久。那張臉曾出現在街邊唱片店放映的宣傳片裏,憑短短幾秒緩解了我的社交恐懼症,催促我見誰問誰那是誰,可惜我隻得到店長零線索的答案“不清楚,是朋友的碟”。所以在“喬治男孩”揭曉“此乃芬蘭樂隊HIM的主唱維勒·瓦洛”的下一秒,我便搜到了宣傳片的出處——音樂短片《與我殉情》,按下播放鍵之前,我已經啟動了“無限循環”功能。
藍,帶三點水的藍,湛藍。頎偉英拔的維勒從明明滅滅的湛藍中款款而來,星眸皓齒,韶發柔指,哥特式鬥篷如燃燒的血。亮色係樂隊向來逃不過我們的鷹覷鶻望,信息的分享不遺餘力,褒獎或貶損都無所顧忌,因為我們了解彼此的審美點。當我注冊論壇的網名叫維勒,申請郵箱填寫的用戶名是維勒,發信息時署名維勒,當別人一頭霧水地問我“你的英文名怎麽讀”,唯獨她,發給我一張心領神會的卡通自製圖。圖中跳躍著我們用鍵盤上各種符號排列組合成的獨家情緒:下劃線連接兩個小寫字母n代表歡欣(n_n),數學符號“且”連接兩個同或運算符代表震驚(⊙^⊙)。足不出戶、風平浪靜的日常之下,湧動著與寰宇暗通款曲的瘋狂,我的抒情令周圍人茫然,但我從不茫然,因為我知道,千裏之外有人懂。
很多年後,新晉同好的寄語領我重臨故境:“我時常在某個瞬間產生一種隱約的不真實感,我是誰,為什麽在這裏,為什麽必須做這件事,然後我就會想到,沒有人比你更理解存在的荒謬和自由意誌的輝煌。四周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但在此刻,這個世界隻有你。”
很多年後,我聽到希臘樂隊“至福樂土”一首名叫《遠方》的歌,不禁感歎歌詞是何等無誤差地複刻了當年的我們,或者說複刻了每一段掙紮在壓抑與叛逆之間的青春:
“困於一副不合身的皮囊,聽我說
海妖從未停止朝我歌唱
總覺得身上有些異樣
不曾感到自己真正屬於何方
在這黑色的地平線外
深藏著你凝神注視的夢想
還有你內心渴望的天堂,如果
你肯揚帆遠航”
我是下定決心遠航的人,從我被人嘲笑“離譜”的決心入侵異域的那一刻起,我變得抗拒回憶,我孤注一擲地向前跑,怕勉強甩掉的落寞追上來將我吞噬。大約越是年輕,越願意相信“反駁”的真諦,像化石用令人瞠目的魔法提前破譯了博物館殘酷的秘密。變成化石之前的魚兒習慣躲藏,在輕盈的遊弋中遁入水草,鑽進石隙,敏捷得毫無章法,似乎完全拋棄了慣性。但在博物館展廳裏,它每根利骨都徹底暴露,如飛書走檄的鉛筆,高調地昭示著白玉映沙的野心。我望著細小的魚兒在湖中展翅,急速打轉的鱗片像半明半昧的漩渦一樣難於控製,又像洛可可風格的視覺陷阱,讓所有往事都具備了暗淡和耀眼的雙重屬性。
我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喬治男孩”不再發來信息,或者她發來過信息,但我不再回複。我不記得為什麽卸載了MSN,也許是擔心無功力性的社交令我分神,也許是各種學習軟件占用了太多電腦內存。我不記得主導我課餘檔期的《Hit輕音樂》是怎麽跌出了我的娛樂榜單,直到有一天,我後知後覺地發現MSN生命周期終止,相關產品下架,《Hit輕音樂》停刊。同齡人對過往的緬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我在不合時宜的麻木中消化著多於遺憾的愧疚。我的愛淡出我脈勢的時間,早於它們的自主衰亡,而它們被我提前行刑的事實,揭露了我趨近於薄情的博愛。
愧疚中,無預警地,很多被我蓄意淡忘的片段慢慢浮現。我想起我一位大學室友以打破校紀錄的高分考上本院研究生之後天天聽的歌,那首旋律一響起,我就會代入她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去自習室,複習到晚上十點才回來的場景,進而代入她苦盡甘來的放鬆。我想起“喬治男孩”興奮地複述她父母的許諾:若她能考上重點大學,他們就帶她去英國旅遊。我說如果我申請不到英國研究生院,還要請你替我致意喬治男孩,我和你一樣垂涎他的簽名照片。她不許我言敗,否則就用修圖軟件惡搞維勒的硬照。我想起靠撥號上網的90年代,我趁父親上班、母親去給我開家長會的空當,偷偷上網下載“文化俱樂部”的音樂短片《我為你傾倒》,奈何網速太慢,兩小時過去,兩分半鍾的音樂短片下載進度條剛爬完一半。樓道裏傳來母親的腳步聲,我慌忙拔掉主機電源。母親進屋後,無意間碰到電腦顯示器:“咦,怎麽這麽燙手?”我想起讀舊日記時陷入的困惑,有些潦草卻洶湧的發泄讓我懷疑那是不是矯情的捏造,有些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像被颶風刮出了腦海,當它們如蜃闕般降臨並顛覆我的視野,我仿佛看到虛空的水域上逐漸加載的航線——一條靠無用功繪製出的航線,形跡可疑,無章可循,再過十年,二十年,我是否還會記得?
德國數字音樂雜誌DIFFUS在2023年4月采訪維勒,請他重溫HIM早期拍攝的音樂短片。當《與我殉情》的前奏點亮他在暗夜冰宮中凝望鏡頭的特寫,維勒愣了幾秒,隨即淺笑輕歎:“花樣年華,花容月貌啊。”
維勒,你能預料到嗎,你這一聲輕歎給了我多久的重創?你年輕的容顏曾那樣完美地映入我年輕的瞳孔,在你最風光、我最純粹的時候,這是不是所謂的緣分,福祉,命中注定的悸動?“我知道世上有無數奇跡,但我未曾想到比極光絢爛的笑和能融化冰川的淚,可以結合在一個人身上——相遇之後,萬物失色,唯有你墜入我心。你是無神論者心中的神跡,隻在最初也是最熱烈的期待裏顯現。你把所有的純真投射於此世,成全了我一生的悲歡。當神殿崩塌,宇宙湮滅,我們會化作塵埃相遇,永不分離。”——那天讀到一個女孩子對偶像的愛,我的眼眶頃刻間就濕了。透過朦朧光影,我看到層層疊疊搖曳著千百種神色的五官——那不僅僅是維勒,不僅僅是喬治男孩,不僅僅是冠名“喬治男孩”的她,還有光陰在擾亂過我心跳的臉上無情雕刻的痕跡,那些一個接著一個走出我生命的人,失散在嵐煙中的名字,織進楓葉葉脈的無譜的挽歌……最後,是攜帶著被他們修改過的部分、繼續前行的我自己。其實迷戀誰不重要,關鍵是感受過,珍惜過,投入過,全身心付出過,人生,便已足夠。
我低頭觀察沙間的蛤蜊,觀察它們約等於無序,約等於規律的紋理。不一會兒,我好像認識了這裏所有的蛤蜊,並猜測它們不願開口的原因。一個人的思念倘若呈放射狀爆發,那麽蛤蜊光滑膨脹的殼體必然如保險箱般緊扣;當心緒平緩近似鬆懈,它柔軟的肉身則會分泌憂慮,將傷害它的入侵物仔細包裹。除了殞命我不確定蛤蜊怎樣表達不能擁抱的愛意,又怎樣無可奈何地被它所不期待的方式強行撬開。
孩子遊泳遊累了,一身濕漉漉地跳上浮橋船,抓起一把薯片,邊嚼邊問我:“媽媽,你年輕時都玩過什麽?”我含笑望向他,頓覺蛤蜊附身,有太多話要說,雙唇卻上了鎖,從一件事聯想出一串事,似珍珠敲醒了漣漪,優雅繚繞的閉環係統迅速擴張,又迅速消亡。
我不由得想到父母年事越高,越執著於憶苦思甜,若幹件舊事即使若幹乘以二遍地重複在耳畔,對我而言也無異於外星球傳說。我會出於尊重正襟危坐,但不敢保證每分每秒洗耳恭聽。依此類推,我的孩子會不會在我沉浸式輸出的正在進行時神遊萬仞?那我倒不如把意識中潛伏多年的經曆寫下來,給有意窺探卻尾隨未遂的眼睛足夠從容的選擇權。又或者說我不具備富有煽動性的口舌,隻好將幸存的感慨混入散裝修辭,嚐試以某種低速卻不低俗的陳述,隱喻反複斟酌的情愫:
“在潮汐裏,我把痛苦全部埋葬
當結局降臨,我韜聲匿跡,所以
你看不到我如無言落花般的
泫然流涕”
落花是星火,是香雪,是蝴蝶,是舊石器時代一樣渺然卻裹挾著文藝複興色彩的音節。華章無法將其重現,因為那是充盈了我最小質數開頭年齡段的,堅不可摧的流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