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冬兒

溫和世界,溫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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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衣(小說)

(2025-12-19 13:02:07) 下一個

那天清晨,卓明穿上那身禮服。

他看鏡子裏的自己,被妥帖的剪裁襯得有些陌生,卻也有種新鮮的鄭重。他調整袖扣時,晨光正漫過窗欞,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無端想起古畫裏,書生在花樹下展開一卷詩箋的畫麵,那畫裏的光線亦是這般溫柔地照亮紙頁的一角。此刻,他仿佛站在了那束光的中央,即將親曆一種被祝福的共慶賀的浪漫。這感覺像一圈溫暾的光暈,輕輕包裹住了他,他想,這就是捏住了幸福這根紅繩他自己這一端的感受吧。

抵達酒店,他穿過略顯忙亂的人群,他在宴會廳主講台站定。空氣裏有音樂隱約流淌,像遠處溪澗的聲響。他靜立著,心裏那軸想象的畫卷正無聲鋪展:門將開啟,明光會湧出,他的愛人小夏會從光裏走來,走向他,她周身籠罩著一層夢幻般的光影,她的腳步將應和著莊嚴而溫柔的節拍,象一步步要把他的美夢踩實了一樣。那將是一個完美的構圖,中心明亮,邊緣漸次柔和,如同所有古老故事裏被反複頌揚的經典的一瞬。

他指腹摩挲著禮服口袋內襯,觸到那個小小的指環,它像即將打開這美好構圖裏一個隱秘而關鍵的鑰匙。

然後,現實的《婚禮進行曲》轟然奏響,比他預想的任何樂章都更飽滿,甚至有些滯重。

門這時開了。

然而並沒有預想中湧動的金色光潮。門口隻是略顯幽暗,像畫卷未曾染色的留白部分那般昏沉,而從這昏暗空間裏浮現的,是兩片並立的毫無差別的白,如眼前呈現出一對白瓷瓶。

兩襲緞子,吸盡了周圍所有的光,隻吐出一種均勻珠光的白,很像未經挑選和加工過的貝母。那兩尊白瓷頭紗如霧,模糊了人們眼前的麵容。瓷偶脖項上珍珠的亮點如星,在兩襲婚紗下閃爍,亮度與款式也相同。

左邊是小夏。樂聲炸開的瞬間,小夏就變成了木偶,她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極細微地向上一提,隨即又落回原地。就在她感到異樣而情不自禁看向一側的時候,她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像摹本上被水洇開的胭脂,徒留一片生澀若無的舊痕,如此,她唇上的紅便成了畫中孤零零的一筆,顯得豔麗得過了頭的不真實。小夏目光呆滯地望向她身旁,眼神空茫得如待題的扇麵。

右邊是他的妹妹卓穎。她站姿沉穩,儼然畫中早已構思好而落筆精準有神的樹雕。

卓穎麵紗後的目光,越過那薄紗掩蓋著的虛空,牢牢圈定在卓明的臉上。那目光裏麵有種某幅畫被摹寫後的確切的等待,甚至帶著一絲那幅畫即將呈現完美效果的自信。卓穎將手中的花束微微上舉了一下,那是她對哥哥的親密招呼。

賓客群裏的聲息驟然沉底,那些目光成了遊移的筆,在這突然多出一個主角的畫麵上,不知所措地左右滑走著。

卓明感到心中那幅早上剛剛完成的溫暖光潤的優美畫作,在刹那間被從正中撕開,露出背後空無一物的空牆,駭人般的突兀。

他避開卓穎那近乎懇求認同的注視,望向小夏。

小夏立在那裏,她在那片空洞的留白空間裏開始顯得虛弱,她陪同在如她形的影子旁,刹那間單薄得像一張能被風掀起又揉皺的白紙。

卓明快步走下那幾步台階,如同走出自己意念中的畫稿。

他握住了小夏的手,他感到了冰涼與僵硬,像摸著了一方獨自留守的玉石鎮紙。

然後他伸出手臂,將小夏輕輕地攬入懷中。這不僅是擁抱,更是一個不容置疑的藝術品歸屬的印章,重重落在這剛被撕毀而混亂的畫卷上,同時給這依稀尚存的半幅畫重新注滿美的活力。

在小夏輕輕溫柔靠過來尋到依托的瞬間,他心中方才那被撕碎畫卷後的驚愕與憐惜,才轉化為一種疲憊與厭煩。

他這時轉眼望向卓穎。

卓穎臉上那種專注的光亮,此刻像燃盡的燭火,倏地熄滅了。她挺直的姿態坍塌下去,目光垂落,仿佛第一次看清自己是某幅畫卷上突如其來的一筆贅筆,餘下的選項隻有撕畫了去。

卓穎攥緊裙擺,那厚重的緞子在她手中皺成一團,然後她轉身向她來時的側門奔去,倉促地卷走她無奈撕去的屬於她的那半幅畫麵。

再沒有她的空牆上,仿佛留下她努力臨摹過的痕跡,像一滴不慎滴落、急於被擦去的濃墨,馬上經不住要被那空氣稀釋淡化去了。

音樂已然換了一支曲子,依舊規整而歡騰,努力粉飾著這片再次需要被填充的時間空白,賓客群裏重又喧囂起來,那混雜的聲音更將時間充盈了起來。

卓明還站在原地,他的懷中是他唯一真實感受到的現實重量,這幸福的重量正等著他用誓言去托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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