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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心魚zt

(2006-09-10 23:03:24) 下一個
     他從來沒愛過她,卻跟她過了一輩子。

  他少小便因文章成名,衣正輕,馬正肥,少年心事飛到九霄雲最深處,家中卻早為他娶了妻室。她生得醜,書也念得不多,慣常低眉順眼,一眼看去,木頭人似的,他不由心頭生厭。

  恪於身份及輿論,他不能放棄她,婚姻之外,卻多的是緋色記憶,紅白玫瑰,如虹霓過影,倒映在他長河大川般的生命流年裏。

  他在外種種,她向來不知,即使知道也不在意,隻每天不言不語,替他料理家務,孝養老人。如此平平順順過下去,在外頭人看來,倒也是一對恩愛夫妻了。

  霹靂隻起自平地。刹時星移鬥轉,他也不知自己怎麽就成了不恥於人類的狗屎堆,三反五反、反右四清,他沒一樁逃得過,終於舉家被席卷至偏遠的農場。

  到了落日隻記得疲遝地拖著長長餘暉,他艱難地直起酸痛的腰,身邊的她,早快手快腳把他的活接過去幹完了。回家他往床上一躺便起不了身,她卻還在灶間忙碌。她沒跟他享過什麽福,他卻帶累了她一起吃苦。他仍不愛她,卻多少有點疚意,一點相濡以沫的情意。農場在湖區,偶爾分條魚給他們加餐,他也會往她碗裏夾一筷。

  她卻又從碗裏挑出來,說:"我不吃魚。"他先以為她讓著他和孩子,後來才知道她是真不吃。

  那時,不堪歲月已如書頁輕輕翻過,世事一新,他重又回到心愛的書桌前,卻不能再是綠袖的五陵少年。狀況好了,也注重保養,每餐桌上必有一盤魚,她卻寧肯幾根鹹菜下一碗飯,也從來不碰一筷子。

  他一眼瞥見也覺奇怪,飯吃過也就忘了。

  風來雨往,她仍醜,老了反而受看些,他的舊歡新愛又漸漸是夢裏夢外一場大夢。他早已學會隨心所欲不逾矩,她也是不聞不問,日子便也太平無事。

  兒女都已成人,最小女兒的婚禮上人家恭喜他們道:"以後,老兩口可以享點清福了。"她卻在半個月後驟然倒下,是肝癌。

  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突然如原始森林般曠遠陌生,他不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裏,廚房裏所有用具,沒有一件他會用,失去她,他竟如孩子一樣茫然。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的天空,原來反而是她,以柔弱的雙臂,為他擎起整片天空,容他在天幕下如野馬自由地馳騁。

  她要增加營養,又不能吃油膩,醫生囑多吃魚。他平生以來第一次下廚,好不容易弄熟一條魚。她卻隻閉目搖頭:"我不吃。"

  家人百般勸說,直到他大發脾氣,她才勉強喝了口魚湯,立即翻腸倒肚大吐,狂亂地搖頭,斷斷續續:"苦……苦……"

  一個月後她過世,他清點她的遺物時,意外地發現,她竟有記日記的習慣,清清楚楚記載了他每一次的外遇。

  她曾跟蹤他一直到那女人家的樓道。門將恣意的男女遮體,她既沒有勇氣去拍門叫罵,卻又不甘心就此離去。躲在暗黑的公共廚房裏,看見腳盆裏誰家養的一條活魚,已經快窒息而死,掙紮著,扭擺著,嘴急切地一張一合,全是無聲的呐喊:"給我氧氣。"

  她說:"他就是我的氧氣呀,可是他不肯給我,我想,我也就是那條快死的魚吧。"

  他將她的日記隨她一起火化,仿佛希望她可以借此收回她的悲傷與怨苦。凝視著青煙緩緩吐出,他緩緩蓋住臉,終於失聲痛哭。

  40年來,他始終當她是生命裏一件可有可無的存在,仿佛一張桌子,一條板凳,卻忘了,再醜的女人,也有一顆細致的女人心和尊貴的、不容受傷的靈魂。

  她生活在他的冷淡裏,像一尾活在陸地上的魚,焦渴瀕死。他是她的氧氣呀,他卻不肯給她。直到他永遠失去她,仿佛生命中的一切都已抽身而去,隻剩下一片真空,他才恍然知道,原來,她也是他的氧氣。

  隻是,他的愛,來得太晚了,而此後餘生,他都將是一條瀕死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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