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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定三生話殘荷

(2006-09-10 09:58:53) 下一個

                                 


    殘荷本是荒渡裏的一粒蓮子。一個秋陽爽爽的午後,漱玉(宋代詞人李清照)偕了俾女,駕一葉小舟,悠然而行。不知不覺行得遠了,進了荒渡,在寂靜得隻有天籟的水上迷失了方向。“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那野生的鷗鷺平日裏是沒有人攪擾的,今日秋陽正好,借以假寐,沒想到有人攪其清夢,驚惶失措,手忙腳亂,搬其全部 的家當,逃命去也。說是全部家當,其實也不過是幾粒草籽而已,那銜草而築的窩是搬不走的。飛到小船的上空,鷗鷺更加驚慌,不知船上那倆個美麗但此刻因驚叫連連不再優雅的是什麽動物,慌忙發出警示信號,提醒同伴注意。一開口,那銜在口中的草籽掉落下來,碰巧掉在漱玉的長裙上。 
    漱玉用纖纖手指輕輕捏起那粒草籽,仔細端詳,草籽有指肚般大,潤滑堅實而飽滿,閃著磁性的光澤,分明是一粒上好的蓮子。漱玉愛不釋手,將蓮子收進香袖之中。 
    轉眼一個冬天過去了,蓮子躲在漱玉那寬大光滑的香袖中,躺在柔軟馨香的絲帕上,睡得好香好甜好過癮。 
    陽春三月,晨起倦梳頭,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漱玉懷春蕩秋千,細汗淋淋方肯休。“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摸出香帕揩細汗,突然望見倜儻才子趙明誠從趵突泉邊悠然而來,急忙和羞而走。匆忙中,香帕和蓮子先後跌落漱玉池中。 
     後來,香帕被明誠撈起,成了他們的定情信物,那粒蓮子卻落呀落呀,落到了池底,生了藕,發了芽,長出了田田的荷葉,冒出了尖尖的小荷。 
    小荷吸一口雨露,采一片陽光,抖一抖嬌嫩的腰肢,看見了漱玉祠中熟悉的景物,還看見了明誠執了漱玉的手,倆人正在吟詩作對,填詞唱曲。書桌上攤開著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幾本線裝書,還可以嗅到那些字跡的淡淡的墨香。後來小荷才知道那是明誠正在整理的《金蘭石錄》。 
    每天夕陽西下或月上柳梢時,明誠便會執了漱玉的手來到池邊,看紅鯉在水中遊動,看尖尖小荷一天天長大,一點點綻放。每當這時,小荷心裏便有說不出的踏實和沉靜,小荷喜歡聞到漱玉淡淡的體香,喜歡感受漱玉那溫潤的體溫;小荷喜歡看到明誠那寬厚的肩,倔強的唇,喜歡聽明誠那或抑揚或頓挫的長吟短唱。一個狂風肆虐的雨夜過後,小荷聽到漱玉在房裏問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海棠是否依舊?”“依舊,依舊。”正在卷簾的俾女回答。小荷四周看看,不覺好笑,哪有什麽海棠,心底泛起一絲激情,一絲溫馨。 
    風霜入骨,歲月留痕。漱玉更增添了一份百看不厭的成熟韻味,明誠也更加風流倜儻。 
    那年深秋,明誠因了小荷不明白的原因,要遠行。溪水邊,寞寞離愁。“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明誠上了蘭舟,又突然想起什麽,回頭叮囑家丁“留得殘荷聽雨聲。”家丁雖然不識詩文,然而跟隨明誠夫婦多年,也明白那株荷是不可以除去的,是陪主人聽雨聲的。小荷聽得心中一顫,她甚至還看到明誠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讓她突然心中一痛,聽人說,心痛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愛。 
    因了這一顫和一痛的感覺,小荷心裏彌漫了同漱玉一樣多的離愁。“惜別傷離方寸亂”“ 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一場大雪,覆蓋了大地,天地更加寂靜。小荷遠遠看見漱玉在房裏踱來踱去,又低頭寫著什麽,小荷不知道漱玉又填了一闕念奴嬌還是漁家傲?或許是聲聲慢還是蝶戀花?明誠走後,沒有人來吟詩給她聽了,小荷覺得好寂寞,好孤獨。她想出去走走。這一走,卻走進了民國的北平。 
    在北平女子師範學校裏,小荷依舊是聰穎美麗的,是冰清玉潔的,是怡然婉約的,是韻味無窮的。隻是她不習慣人家叫她石評梅。每次聽到人家叫她石評梅,她的腦中便淡出一株月下柳絲輕拂的荷,水墨畫似的。她會想,我明明是一株荷,人們卻偏偏叫我梅。很無奈地搖搖頭,暗自好笑。梅就梅吧,一株幽幽香香的淡黃色的梅,“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與群花比。” 
    學校的生活是豐富多采的。或許是聽慣了明誠和漱玉的長吟短唱,或許是“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的孤獨,還有“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的無奈,石評梅也也常常寫一兩首新詩在報上發表,抒發一下她那壓抑的情緒。而偏偏有一天,她的新詩引起了一個叫高君宇的共鳴。 
   君宇是孫中山的一個侍衛,自然也是英俊瀟灑,多才多藝的。他是被派來女子師範學校組織學生參加革命運動的。評梅不懂也拒絕去懂得什麽革命,她隻是出來走走的,又象是出來尋找什麽的,她時常覺得自己好象失落了什麽,又說不出到底失落了什麽。 
    君宇是愛評梅的。而這種愛,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是沒有辦法給她一個承諾的,是蘊含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寬厚的;而評梅則是不想也或者是不敢想什麽愛情的,更況是婚姻。每次的相見,都是君宇抱了一個三民主義,評梅抱了一個獨身主義的;每次的相處,都是沉默平靜而溫馨的;而每次的分離,又都是扯心扯肺的牽掛的。 
    冬天,下雪了。君宇從廣州回到北平,約了評梅在聚福樓的茶館小聚。看到君宇孱弱枯黃的樣子,評梅心中一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纏繞心中,久久不去。評梅摘下脖子上新織的圍巾送給君宇;而君宇這次帶給評梅的是一套象牙的戒指和手環。君宇把戒指和手環輕輕放在評梅的手中,一句話都沒有說。評梅感覺到君宇手的輕顫,那顫動是孱弱的,無力的。君宇已經為了他的三民主義,積勞成疾。 
    分別後,那天夜裏,評梅夢見君宇要遠行,來同評梅告別。驚醒時分,君宇已經在同仁醫院長睡不起。 
    三天後,君宇葬在了陶然亭。評梅落寞地看著雪花一點點點綴了墳塚,又一點點覆蓋了墓碑。評梅突然明白,自己這一生是為了君宇而來,如今君宇已去,自己也該回到漱玉池中了。評梅默默地在君宇的墓邊掘了一個墓穴,埋葬了那象牙的戒指和手環,算是埋葬了自己。畢竟,心中最重要的人,曾與自己一同趕一段路,分享一段心路曆程的成長,也算是一種天賜的緣分。
       
   3. 
     
    小荷又回到了漱玉池中,看到明誠已經返家。又可以看到明誠和漱玉執手來看小荷了。 
    再次相見,明誠更多了幾分讓人怦然心動的滄桑和沉穩。細看之下,小荷才驚覺,明誠與“已故先生”那麽神似(小荷已經忘記了墓中人姓什名誰,在心中默默稱他“已故先生。”),恍惚間,不知自己出遊的經曆是夢境還是來生,失落的心情更加無著無落。 
    每天,小荷都翹首以待,盼著明誠和漱玉出現在漱玉池邊,聽他們吟一段“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或者唱一段“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而每次,小荷都想伸手撫平明誠臉上的皺紋,去支持明誠那日漸佝僂的身體。這麽想著,小荷真的想走出去,卻抖落了一身的花瓣,小荷這才驚覺“蓮子已成荷葉老”,自己已不再嬌嫩,不再青春,荷葉也不再田田,已經被風雨吹打得憔悴枯黃慘敗。小荷真的成了一株陪主人聽雨聲的殘荷了。 
    雨夜,明誠又來聽雨聲了。明誠沉靜地看著殘荷,良久良久。“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雕零。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明誠一麵吟著,竟一麵落下淚來。殘荷心中又一次現出了陶然亭的墳塚,許多事情,假以時日,細節已經忘記,而那種魂牽夢繞的感覺卻始終是無法忘懷的。 
     明誠日漸消瘦,又一次聽雨的時候,吐出一灘汙血,一病不起,最後化做一弘秋水,流進漱玉池中,與殘荷日夜相伴。而漱玉,人們都說她隨因戰亂南逃的難民南下,客死異鄉。其實,她已將她那“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許多愁,凝成一座石像,守候在漱玉池裏。
    
   4 
     
    漱玉池邊,逐漸熱鬧起來。許多遊人和墨客茶餘飯後就會來看看趵突泉,看看漱玉池。漱玉祠也被修整一新。熱鬧歸熱鬧,對殘荷而言,總有一種“風住塵香花已盡”無奈,有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的寂寞。“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晚上,四周靜了下來,殘荷更覺煩悶不安,總覺得要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似的。殘荷望著腳下秋水,感懷身世,想起讀過的許多詞中的幾句“多少事,欲說還休。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酒意詩情誰與共”,一種無與言表的孤獨和寂寞象無邊無形的夜色,籠罩了殘荷。 
     夜深了,四周更加寂靜,月色透過柳枝,灑下斑駁陸離的影子。“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其實要結一世的塵緣,須在佛前默求千年。”殘荷望望四周,不見說話的人影。“你是看不見我的。我無形無蹤,我又無處不在,我是你的影子,我是你的命運。”命運渾厚的嗓音讓殘荷焦躁的心安靜了許多。 “如今,你已參悟千年,可與秋水結一段偕老塵緣。你也放下你的什麽獨身主義,他也放下他的什麽《金蘭石錄》, 什麽三民主義。好自珍惜吧。” 
     殘荷又一次走出了漱玉池,走進了開滿了紫色丁香的“淡蕩春光寒食天”,走進了書聲朗朗的師大校園裏。殘荷依舊是嬌柔婉約的,隻是多了些多愁善感;殘荷依舊是韻味怡然的,卻多了些善解人意。大學的日子是豐富多采的,也是平靜殷實的,就在這平靜多采的日子裏,殘荷依舊曲折地作詩,浪漫地做夢。詩裏夢裏,充實忘我,自然也就忽略了秋水的出現。 
     直到有一個落日熔金的黃昏,幾個同學相聚,坐在丁香樹下的排椅上聊天,一位男生的渾厚的嗓音,通過排椅的顫動,與殘荷的心發生了共鳴。殘荷轉頭望去,看到了他眼中的一弘秋水。殘荷的心被一條纖纖的絲線牽動著,顫了一下,一種魂牽夢繞的感覺湧上心頭,揮之不去。一朵五瓣丁香飄然而至,落在殘荷的頭發上。他輕輕撚起,放在殘荷的手心“聽人說,誰能找到五瓣丁香,誰就找到了幸福。你看,五瓣的。”殘荷望著手心裏的五瓣丁香,怔怔的。殘荷始終也搞不清楚什麽是幸福,然而,一段塵緣,悄然而至,無疑是一種幸福一種宿命。 
    而這種幸福,因了是塵緣,又是平平淡淡,殷殷實實的,是真真切切,瑣瑣碎碎的。 
    其實,殘荷也不知何時走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已經忘記了前生前世的一切,隻有書櫥上一本不知從何而來的泛黃發脆的《漱玉詞注》,常常喚起前世的一些感覺。而這本《漱玉詞注》,除了殘荷的書櫥上有一本之外,恐怕隻有濟南趵突泉的漱玉祠裏還有一本珍藏了。每次讀到漱玉詞,便有一種心的顫動,恍惚間,竟不知自己是漱玉,是評梅,還是殘荷了。


                                   初稿於: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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