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6日天安門的炎熱之夜,17時30分起,旗杆北側的石獅默默看著人潮進出,擴音器一聲聲回響,直到次日3時30分,燈光才緩緩熄下。官方稱之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大會第二次綜合演練”,約4萬人參與演練與現場保障。十個小時,四萬人,這不是廣場上的一陣熱鬧,而是一台龐大的國家機器在夜色中全速運轉。
這已經是第二次。一個星期前,第一次綜合演練在同一片廣場進行,規模也不算小——約2.2萬人參與,重點磨合“紀念大會”全流程與組織保障。接著,北京警方啟動更大範圍的臨時交通管製,地鐵站口分批封閉,公交改線,長安街進入“靜音模式”。從信息披露的節奏看,這是一場以9月3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紀念大會並檢閱部隊為目標日的係統工程:先試跑,再加碼,直至儀式當天分秒不差,滴水不漏。
先說“能看見的”。裝備出動、官兵訓練、場地布置、交通管製、人群組織、安保與應急、媒體轉播……這些都需要明碼標價的預算。然而中國曆次大型閱兵的“明細”從未對外公布。2015年“9·3”之後,社會上曾流傳各種估算:從“幾十億”到“數百億”人民幣不等;也有媒體匯編出“約215億元”的非官方測算,當然未獲證實。十年過去,披露方式並無變化——這意味著今天你仍然無法從公開渠道看到精確數字,最多隻能參考範圍、推演結構。
再說“看不見的”。一場覆蓋核心城區的多輪演練與檢閱,最大的隱性成本是機會成本:道路封控的通勤損失,景區關閉的旅遊損失,企業錯峰停工的產出損失,城市管理係統為此投入的時間與人力——這些不會出現在財政報表,卻真實地被分攤到了城市的每個角落、每個個體。2015年的經驗也能說明問題:大型典禮的管製半徑越大、時間越長,社會運行的“摩擦係數”就越高。
以8月的兩個演練夜為例:第一次約2.2萬人、第二次約4萬人。即便不動用裝備成本,僅按“人-小時”與基本後勤測算,單輪十小時的綜合演練就是數十萬“人-小時”的集中投入;再疊加交通組織、設備租賃、臨時設施搭建、通信與指揮係統冗餘配置、醫療與消防支援、媒體聯動與版權技術服務……這張清單拉到天明也寫不完。你可以說它必要,但很難說它“不貴”。
按北京市統計局公布的2024年地區生產總值4.98431萬億元人民幣,平均到365天,約為“每日”136.56億元人民幣。它當然不是嚴謹的“日生產值”,但足以給我們一個直觀參照——當一個超大城市為了演練與檢閱連續“降速”若幹夜晚時,所牽動的經濟體量,至少在百億至千億元級量級上。
有人會說:不能用GDP去衡量精神與榮譽。但是,公共決策需要麵對取舍:當象征性收益主要體現為“政治信號”“精神動員”“軍容展示”“國際傳播”,那麽,付出的經濟與社會成本是否在可接受範圍內?尤其在後疫情時期、財政壓力與民生壓力同在的當口,一場“盛大儀式”與“務實治理”的邊界,必須講清楚。
這種閱兵,給普通市民帶來了很多的不便:他們承擔了夜間出行不便、噪音、封路與繞行,短期的生產經營中斷;所能獲取的“收益”,多半是電視裏的一段直播、朋友圈裏的幾張照片,外加一種“參與了曆史時刻”的心理慰藉。這種不對稱,恰恰是公共討論裏“勞民傷財”“麵子工程”之所以反複出現的原因。2015年起,圍繞“閱兵值不值”的輿論拉鋸,其實一直未停——支持者側重國家形象與精神動員,反對者強調財政透明與社會機會成本,雙方各執一詞。
這是一場“被告知”的儀式,從程序上看,公眾能拿到的,永遠是“結論性信息”——什麽時候練,哪天封路,幾點開始,多少人參加;至於經費來源、預算科目、績效評估與外包采購,一概不見。這種“被告知”的狀態,天然地削弱了社會的認同與參與感,也讓“麵子工程”的刻板印象更容易占上風。
“抗戰勝利80周年”具有強烈的紀念正當性。問題從不在“紀不紀念”,而在“如何紀念”。2015年的“9·3”閱兵曾被視為外交與內政雙重舞台——裁軍30萬、外軍方隊同場亮相、裝備集中展示,令人印象深刻。但十年之後,國際關係與國內經濟的語境已然不同:地緣風險上升、全球供應鏈重塑、財政收支平衡承壓、超大城市治理轉向“繡花功夫”。在這樣的結構性變化麵前,沿用“更大、更強、更排場”的儀式模板,既未必能最大化紀念效果,也可能與當下的治理優先級出現錯位。
閱兵的直接花費來自財政,而財政的來源是納稅人的錢。表麵上看,是國家辦了一場盛典;實質上,每一個普通勞動者都在為這場“麵子工程”買單。與此同時,閱兵對城市生活的衝擊巨大。居民夜不能寐,企業停工,公共交通受限。很多北京人無奈地把那幾天稱為“隱形的長假”,但這個假期並不輕鬆,因為它意味著收入減少、出行不便。
更深層的問題在於:當教育、醫療、養老等領域都麵臨資金緊缺時,巨額財政卻投向了一次性的政治表演。這種資源錯配,正是民眾怨聲載道的根源。不是說一場演練就會讓“當天GDP”蒸發多少,而是提醒決策者:當你把“象征”層麵的收益放在首位時,是否也配套把“運行”層麵的損失降到最低;當你已經選擇了成本更高的方式時,是否有相應的透明度與溝通,去贏得公眾的理解。
紀念是一種回望,也是一種麵向未來的承諾。用最昂貴的形式紀念,未必等於對曆史最深的敬意;相反,若紀念的方式讓普通人感到被打擾或者權益被剝奪,曆史就會在他們的記憶裏變得抽象而疏離。對於“抗戰勝利80周年”這樣具有高度共識的紀念節點,我們當然可以——也理應——做得更從容、更聰明、更節製。真正體麵的國家,體麵不在排麵上,而在治理的細節裏:在透明,在效率,在對每一個被臨時改變生活軌跡的市民的體諒之中。
我們不反對紀念,而是呼籲如何“把紀念做對”。若以“勞民傷財”“麵子工程”作結,那隻是情緒;而若以“流程透明、影響可控、公共回報清晰”為目標,那才是現代國家的紀念方式。儀式可以盛大,但別忘了——曆史的光榮,就是普通人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