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朝鮮人總聯合會,簡稱“總聯”,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某個日劇裏的地下黑幫組織,或者是某個國際反派勢力的代號。但它不是虛構產物,也不是Netflix的劇本,而是真真切切存在於現實世界,已經在日本堂堂正正地活了整整70年。這個組織既不是為日本天皇服務,也不是給豐田公司打工,它宣誓效忠的對象,遠在日本海對岸,那位常年穿黑西裝、頭發一絲不苟的“金三胖”。
想象一個畫麵:在東京的一棟大樓裏,掛著一麵飄揚的朝鮮國旗,牆上是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畫像,禮堂裏孩子們唱著朝鮮革命歌曲,學習的是“偉大領袖”的教誨。這不是平壤,這是東京,是世界上最發達、最自由、最民主的資本主義國家之一。
二戰後,許多朝鮮人選擇留在日本,他們的國籍問題變得複雜。日本政府要求他們選擇韓國國籍或日本國籍,但一部分人出於對朝鮮政權的認同,選擇保留“朝鮮籍”(並非指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國籍,而是一種特殊身份,意味著他們不屬於日本或韓國)。總聯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金日成的要求成立,旨在維護這些“朝鮮籍”人士的權益並推行朝鮮的主體思想。
這樣一個組織,它在地理上屬於日本,在政治信仰上卻忠誠於朝鮮。據估計它的成員有數萬人,法律意義上,他們是“朝鮮籍”——這是日本的一個奇妙發明,一種不承認其是韓國人、也不是日本人、甚至不一定是朝鮮人,但偏偏存在於係統內的幽靈身份。
你以為總聯隻是掛個朝鮮國旗、發發賀電那麽簡單?錯了,他們從娃娃抓起——從幼兒園到大學,有一整套自己的朝鮮學校係統。在日本生活,卻不學日語,而是講“朝鮮語”;不學日本史,而是學習“金日成爺爺如何戰勝美帝與帝國主義”;不唱AKB48,而是唱《金正日將軍之歌》。他們開設的朝鮮大學,雖然不被日本政府承認學曆,但人家自己覺得自己很棒——這才是“主體思想”的真諦:你不承認我沒關係,我自己承認我就夠了。
不僅教育上講求“純正血統”,總聯的政治忠誠更是鐵打的。他們的領導人很多都擁有朝鮮最高人民會議的“官職”,雖然這個“官職”並不需要在平壤上班,但足以說明他們是“體製內的人”。逢總聯周年紀念,金正恩甚至會親自致賀信,感謝他們在日本“為祖國高舉旗幟、堅守陣地”。
別以為他們隻是“空談主義者”。作為一個能在異國他鄉維係七十年的組織,總聯的“自給自足”能力堪稱奇跡。他們發展出一套獨立的經濟係統,從教育到文化再到娛樂產業,其中尤其以“彈珠機”產業聞名。這些“合法賭博”行業,曾是總聯的重要資金來源,堪稱“革命的硬通貨”。
總聯還有自己的信貸合作社、出版社、貿易公司……你要是走進他們的一間文化中心,可能以為自己來到了“迷你版的朝鮮經濟特區”。但這“特區”不在開城,而在大阪或神戶,簡直就像現實版《黑鏡》。而朝鮮政權也不會放任他們自生自滅,除了政治指導外,也會提供物資和政治庇護。有朝鮮官員的地方,總聯的人自然也不遠。從某種意義上說,總聯就是朝鮮的“灰色大使館”,在沒有正式邦交的日本,以“人民團體”的身份替祖國默默耕耘。
雖然總聯在精神世界裏效忠朝鮮,但在現實中仍然活在日本法律體係下。總聯總部大樓——那座曾是他們“聖地”的大廈,已經因為債務問題被法院拍賣。日本公安調查廳也一直對總聯保持高度警惕,將其列為潛在的“破壞活動”對象。曾幾何時,總聯也因涉嫌協助間諜活動和綁架日本人等問題處於輿論風口浪尖。
但即便如此,日本政府並沒有取締總聯。原因在於,法律上它是一個“無法人資格的社團”,換句話說,屬於“你想關都找不到正主”的那種組織。而在一個極度講法治的國家裏,隻要你不踩線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政府也不好直接下手。於是這個組織就像一隻寄居蟹,在法治與自由之間找到一個奇妙縫隙,既不能除掉,也不能讚揚,就這麽頑強地存活著。
但時代終究變了。今天的年輕在日朝鮮人,麵對的是一個更複雜的世界。他們不再滿足於“朝鮮籍”這種不明不白的身份。他們想旅行、想看韓劇、想用TikTok、想談自由戀愛,而不是在朝鮮學校裏背誦“金正恩語錄”。於是,有些人開始脫離總聯,選擇加入韓國籍,甚至幹脆歸化成為日本人。這些變化對總聯而言,簡直是“思想叛變”。
韓國的軟實力無孔不入:K-pop偶像代替了“偉大領袖”,韓劇《愛的迫降》比《先軍政治講話集》更受歡迎。年輕一代在朝鮮與韓國之間選擇“更好的一邊”,不是因為“政治覺悟下降”,而是因為“生活質量需要提升”。這種“代際脫鉤”現象,讓總聯這個曾經堅定的“紅色堡壘”,漸漸出現了裂痕。外界環境沒變,但內部信仰開始動搖,這才是最致命的。
在一個自由民主、新聞暢通的國度,竟然長期存在一個高舉獨裁國家旗幟、推崇個人崇拜的組織,而且運作有序、文化係統完整,這件事本身就極具魔幻色彩。它荒誕,因為它的存在違背了常識;它可笑,因為它仿佛把1955的劇本演進了21世紀的日本社會;它發人深省,因為在身份焦慮、曆史創傷與意識形態碰撞的夾縫中,它竟然如此頑強地活了下來。
若不是金正恩的賀信提醒,也許我們都已忘了這個奇特的存在。而它的故事,恰恰道出了這樣一種世界奇觀:一個民主國家,包容著一群高舉極權旗幟的人——不是因為認同,而是因為法律如此,社會包容如此,曆史如此。
這正是現代世界最吊詭的美麗:有這麽愚忠的子民,也有這麽自由的國度。而這顆存在於自由國度裏的“意識形態孤島”,正默默見證著曆史、文化與政治的荒謬演化。今天我們調侃它,也許未來的學者會以它為例,寫成一篇篇關於“全球化中的身份認同錯位”的深刻論文。但在那之前,讓我們繼續圍觀這出現實世界裏的“朝鮮版楚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