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成的“半個中國人”身份,正是他人生最大也最諱莫如深的部分——他不僅是在中國長大、說一口流利東北話的“朝鮮小夥”,更是在中國革命體係裏,完成早期政治啟蒙和軍事訓練的“中共門徒”。令人玩味的是:這個根在中國、槍從中國、兵也多是中國訓練出來的人,卻在權力之巔,刻意抹去一切與中國有關的痕跡,將“親中派”連根拔起,仿佛自己從未在中國革命的熔爐裏煨過。
如果你在1930年代問延邊的百姓“金日成是誰”,多半沒人聽說過。可要是問“金成柱”,或許有人會拍著大腿說:“哦,那是跟著中國共產黨幹活的那個朝鮮小夥!”
青年金成柱開始投身革命,是在中共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麾下。由於朝鮮人在其中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很快便出現了專門麵向朝鮮族的部隊——朝鮮義勇軍,金成柱混跡其中,逐步爬上了小頭目的位置。
他勤奮、懂組織、講紀律——更重要的是,他會講道理。他不像一般的遊擊隊長隻會喊打殺,而是能在山洞裏給戰士講“國際主義”,講“無產階級解放”,仿佛這些書是吃進去再吐出來的。他還善於將自己的抗日行動,包裝成“民族解放事業”的象征,一邊打仗一邊立傳,自己給自己編了個響亮的名字:“金日成”——象征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從此,金成柱死了,金日成誕生了。
他在吉林上過學,寫得一手好漢字;在抗聯時翻譯文件不靠別人,全靠自己;戰友回憶他“講話常帶北京腔兒”,跟真正的東北人幾乎沒差別。他甚至會在戰鬥間隙拿出一本《共產黨宣言》,用一口帶點漢語腔的朝鮮話講解“剩餘價值”和“階級鬥爭”。
他不是“懂中文”,而是“活在中文”裏。正因為如此,他早期的人設,幾乎可以說是“中國範兒”的代表人物。他在抗聯的晉升、在蘇聯的推薦、在戰後迅速成為朝鮮“紅人”,都離不開中國因素的鋪墊。可惜,成也中國,避也中國。
1945年光複後,金日成隨蘇聯人南下,站上了平壤講台。那天,他穿著一身蘇式軍服,說著朝鮮話,臉上卻帶著一絲緊張。他緊張什麽?緊張自己的“歸屬感”。因為在台下,許多聽眾比他更“朝鮮”——他們是真正的朝鮮民族主義者,早在朝鮮本土鬥爭過;而金日成,說到底,是個“海歸”,而且是從“滿洲”回來的。他那一口“中國腔”朝鮮語,雖不至於讓人聽不懂,但總讓人覺得像是從奉天講堂下來的人。
為了洗清“他鄉人”的身份,他開始著力淡化與中國的關係。他知道,朝鮮人骨子裏崇尚獨立,而中國在他們眼中,始終是一隻可能“越界”的大象。於是,1950年,朝鮮戰爭一打響,他沒有第一時間向毛澤東通報,而是直接繞過北京,把手伸向莫斯科。等局勢失控,再來找中國“支援”,這不是策略,而是算計。毛澤東心裏明白:“這個人,不是我們的‘小老弟’,他更像是個聰明的‘遠親’,隻在他需要的時候,才認咱這門親戚。”
更諷刺的是,抗美援朝勝利之後,中共幫他穩住了政權,他卻立刻展開“去中國化”行動。許嘉誼、樸一禹等中共背景濃厚的“抗聯派”,被指責為“依賴外來勢力”,遭清洗、處決;大量從中國回來幫他建政的技術幹部、軍官被貶職、排擠;就連宣傳畫中原本夾帶的“中朝兄弟情深”元素,也逐步被刪去,改成“金日成親自領導抗美戰爭”的“獨立神話”。朝鮮曆史教科書裏的“抗聯”兩個字幾乎消失,金日成的“革命起點”,被平壤官方版本定義為“朝鮮民族自己發動的鬥爭”,中國一筆帶過,隻剩下“同誌式支持”。
他防的不是中國的軍隊,而是中國的影響力。因為他知道,如果民眾意識到他的“半個中國人”身份,意識到他的語言、思想、體係都是“中國貨”,那他在朝鮮民族主義者眼中,就不是“救星”,而是“外來和尚”。所以他寧可和蘇聯保持“冷戰式親近”,也不願讓中國貼得太近。
金日成不是怕中國不支持他,而是怕中國太了解他。中國不是蘇聯,中國看過他吃不上飯的樣子,看過他在林子裏哭鼻子的樣子,知道他真實的學曆、能力、膽識和私心;而蘇聯遠在西伯利亞,對他的想象是“忠誠的紅軍少尉”,“精通朝鮮民族的本地幹部”。在中蘇之間,他更願意把“虛”的一麵給蘇聯,把“實”的一麵躲著中國。
他曾在一次閉門會議上對朝鮮黨內幹部說:“朝中是同誌關係,不是主從關係。”這聽起來像是在維護平等,實則是對中國的提醒:“我不聽你,你也別管我。”他也深知,一旦中國卷入太深,朝鮮的“金家皇權”難保自主。毛澤東對此,一邊無奈,一邊警惕。他說金日成“用中國人打仗,卻用蘇聯人治國”,意思再明白不過。而中朝關係的疏離,也在此後一步步拉開。
1970年代中蘇決裂,金日成玩起“兩邊下注”:時而倒向中國取暖,時而抱緊蘇聯大腿。他不親近中國,是因為中國“太熟”;他不信任中國,是因為自己“太清楚”。他懂中國,所以怕中國;他曾依賴中國,深知必須擺脫中國。
晚年,金日成花了大量精力構建屬於自己的神話係統。他不再提抗聯的中國背景,不再感謝誌願軍的血汗,不再承認“從中國出發”這段曆史。他讓人民相信:他是朝鮮的“太陽”,是“獨立自主”的化身,是從未依賴外力的“本土神將”。
曆史不會說謊。檔案顯示,他說得最流利的語言之一,是“東北口音的中國話”;他人生第一次當“司令”,是在中國吉林的樹林裏;他賴以維生的政權,是中國幾百萬“誌願軍”用命打下來的。他越是否認這些,就越說明他知道它們的重要性。所以,他確實是“半個中國人”。而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比任何外國人都更清楚:必須時時防著“母體”,才能做個徹頭徹尾的“朝鮮之父”。
金日成聰明得可怕,他說的是中國話,用的是中國槍,背的是中國書,打的是中國仗,卻成了最防中國的人。這不是背叛,這是戰術。這不是恩將仇報,這是帝王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