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更美麗的風景

 

 “人啊人！都幾天啦？！這桶還沒有倒掉？！”一聲咆哮在廚房裏橫空霹靂般地炸開，兩個孩子屁滾尿流地從樓梯上一路衝下來，豆豆也從客廳一角的書桌旁一躍而起，三個人一起擁到廚房的門口。隻見上校阿達不知道何時已經回家並且站在了廚房的正中央。此時此刻的他正氣哼哼地一隻手拎著一隻白色的塑料桶，另一隻手指往桶的裏麵指著：“這個桶每天都要倒啊！每天都要倒！看看現在裏麵的樣子吧！都出黴點啦！”

上校阿達的房子買在風景誘人的山坡上。當年，他和豆豆一起站在二樓的陽台上欣賞著下麵一路向山坡下微微傾斜著的花園，腦子裏麵幻想的就是“要在哪個角落放置一個大大的自製式生物垃圾桶合適？”而豆豆的腦子裏麵所幻想的卻是“這陡而斜的坡地，怎麽走得下去？得趁還年輕時架一座橋和幾節石板梯，老了才能夠走得下去並且再走得上來啊。”兩個人誰也無法看到對方的腦子裏麵到底在想些什麽，卻我摟著你的腰，你摟著我的腰地站得個緊密。

直到有一天的周末，阿達從建材商店裏拖回來一個幾乎有半人高的綠色塑料桶時，豆豆還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阿達說：“這就是自製式的生物垃圾桶！以後我們全家凡是可以做成生物垃圾的垃圾都要扔到這個桶裏！”說完後，他就把它放到了花園最下麵的一個角落裏。這個綠色的自製生物桶，上有蓋子，下有地窗。據說，隻要把平時廚房裏的果皮菜皮之類的從上麵的蓋子裏放進去，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從下麵地窗裏出來的就是黑黑的肥料了。隻是廚房離開那個角落可是隔著半棟房子和一大截草坪呢，香蕉皮、土豆皮之類的也不可能飛得過去。而每次都站到那個桶前去剝香蕉和削土豆皮呢？又不現實。於是豆豆便在廚房裏放了一個小桶，專門用來儲存最終要歸入生物垃圾桶的那點生物垃圾。小小的白桶約有十公升。而每天家裏可生不出十公升的生物垃圾來，桶不滿怎麽會想得起來倒？於是便出現了開頭的那一幕。

此時此刻，豆豆和孩子們探頭順了上校阿達的手往桶裏麵看，隻見在那些蘋果皮、土豆皮、菜皮和咖啡渣子的下麵，有了幾個小小的黑斑。

“才幾天啊？就這麽快？肥料要來了？”

“你胡說啊！肥——料？這是黴斑啊！”上校現在是氣上加氣了。他是一個針是針，眼是眼的人。

豆豆見自己的幽默又對牛彈了琴了，便不再做聲。轉過身來對兩個孩子揮揮手問：“你們誰去？”

隻見兩個孩子幾乎都同時用手指著另一個的鼻子說：“你去！”豆豆笑了起來，說：“算了，還是我去吧。”

豆豆一邊拿了桶一路往下走，一邊便想，怎麽這兩個孩子都不肯去呢？說話間便來到了桶前。隻見綠樹環抱之中，綠桶和樹葉融入了一起，不知道位置的話，還真不容易被發現呢。她用手掀開了桶蓋，霎那間從桶裏飛出了無數的小蟲。蓬地一下在豆豆的眼前炸開成一團。豆豆嚇了一跳。頭由不得地往後一仰，這手裏的桶便舉不起來了。心想怪不得兩個孩子都不肯來。這麽多的小蟲子嚇死人啦。於是停了一停，等小蟲子們都飛得漸漸地散了，才定睛望桶裏望去。奇怪的是，桶裏倒是什麽異味都沒有的，並沒有一般人所想象的肥料坑裏的那股惡臭。眼皮底下的那些果皮蛋殼的，也紅是紅，白是白地鋪陳得煞是有色。豆豆舉起手裏的白桶來，把裏麵的東西又倒了下去，心想，每天倒每天倒的，這個桶怎麽也不見倒滿過的？

隨著上校的進進出出，一眨眼便又過去了好幾個月，到了進入了深秋的那天，上校阿達把度假選擇留在了家裏。那也正好是平時豆豆要開始忙著整理花園的時候了。於是阿達便說這一次我來吧，你不必動手了。阿達忙忙碌碌地把花園裏的樹和草坪都修剪了一番，最後向樓上的豆豆喊道：“去把那個白色的桶拿來！”

不必問，豆豆馬上便知道他所要的是那個每天都必須倒的白色小生物垃圾儲存桶。隻見她踢踢踢踢地快速到廚房去提了桶來，又提踢踢踢踢地送到樓下花園裏的阿達麵前。隨口還說了一句：“是空的，今天已經倒過了。”

阿達說：“我當然知道是空的。因為今天是我（！）倒的啊！”

豆豆噗地一聲笑了。“那你還要我拿這桶來幹嘛？”

阿達說：“來來來！我給你看好看的。”說著便提了桶來到那綠色的自製生物垃圾桶前，蹲下來把那地窗一開，隻見從那窗口裏麵所露出來的根本就沒有了任何的果皮蛋殼和菜葉，而全部都是清一色的黑泥了。

“喲！肥料！”豆豆驚叫道。

“對嘍！這下你說對嘍！這就是肥料啊！”阿達得意地說。

“那我們今年就不必買肥料了？”

“不必！根本不必！”

說著阿達便用手把黑泥一把一把地從綠桶的地窗裏捧出來放到白色的小桶裏。等裝滿一桶以後，便叫豆豆拎了去花園裏撒。豆豆是不敢直接用手插到那個桶裏麵去拿泥的。那轟地一聲炸在眼前的小飛蟲們，還在豆豆的腦海裏深深地印著呢。她去拿了一副手套來帶上，也不顧阿達在如何地看著她搖頭，她用戴了手套的手去抓泥。

“哪有像你這樣做事的？還要戴手套！”阿達終於忍不住地叫起來。

“我不是怕髒，我是怕小飛蟲！”

“你胡說！肥料裏麵怎麽會有小飛蟲？肥料裏麵要有也是有蜈蚣啊！”

“啊？”豆豆嚇得把戴了手套的手也立刻縮了回來。

“好了好了！你走開走開走開！我來我來我來！”阿達把手掌揮舞得象一把扇子。“蜈蚣有什麽好怕的？中國人不知道蜈蚣是益蟲嗎？”

豆豆怕阿達等一會便甩一條蜈蚣出來，趕緊地往樓上逃。不過她站在樓上，看著阿達給花園裏的每一棵樹都鋪上了一層黑色的自製生物肥料，便好象看到了那些陪伴著自己在廚房裏所度過的每一個有著果皮菜皮蛋殼和咖啡渣的——瑣瑣碎碎的日子——到了這個時候，變成了一層厚厚溫暖的植被蓋到了心上。

不是說在中國農村有的農民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連一泡尿都要憋著，緊趕慢趕地趕回家去撒在自家的地裏嗎？原來那並不完全是一種小氣，而更也是一種對美好的未來的期待啊。不用問，豆豆便知道，到了明年的春天，樹上的花會開得更密， 葉也會長得更盛。說不定連樹幹都會粗出好大的一圈呢。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這個自製生物垃圾桶。沒有它，平時的那些瓜皮菜皮扔了也是白扔。而現在，它們卻帶來了一幅未來更美的風景。豆豆的腦子裏原本所幻想著的小橋流水和石階青苔又出現了，她看見它們橫跨在美麗的花園裏麵，如彩虹、如雲朵。她知道同樣是為了這座小小的花園，阿達是舍不得造什麽橋的，但是如果在美麗又茁壯的花園裏，留下一座彩虹般幻化的石橋，那不僅是眼裏的風景更美了，連心裏的風景也一同美了。

 

（選自穆紫荊中短篇小說集《情事》2018 年 布拉格文藝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