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不能上了。人,一直瘦弱。莫名其妙的血尿已停止,吃毛桃留下的胃病還在繼續。雖說風已停浪已靜,可我已被貼上了“不正經”的標簽。我在家休養了近一個月才堅持著去上課。
我從小就不愛講話。家裏來了客人,我趕快躲起來,客人不走我不回家。
記得小的時候,一次一個小朋友闖了禍賴在我身上,我不會辯解,隻會哭。結果挨了一頓揍。從此我遠離小朋友,獨自一個人玩。一根樹條、一塊瓦片、一小堆泥巴,我一人能玩半天。這養成了我不愛講話,不會交際、不善解釋、笨嘴結舌的性格。
上學後,一書在手,躲在某個角落,進入書的世界,從不關心左鄰右舍的是是非非。
鄰居認為我架子大,不理人,並說給我母親聽。
有一次,母親對我說:“騾子、馬大了值錢,人大了不值錢。見了熟人要打招呼,不要……”
我也知道這樣不好,就下決心改。
有一天在上學路上,遠遠地看見對門的嬸子迎麵走來。她挎著一個籃子,籃子裏放著一把蔥。我早早的就打腹稿:大嬸子買蔥的、大嬸子買蔥的……越走越近,越近越慌,嘴唇蠕動,就是發不聲。
就在擦肩而過時,一句話衝口而出:“蔥買大嬸子。”當發現自己說錯話後,羞得我捂著臉拔腿就跑。
從“蔥買大嬸子”後,我更害怕見熟人和長輩,瞄到他們的身影,遠遠地繞開,不和他們打照麵。
打擊又一次降臨。
就在我拖著病體堅持上學的時間裏,有一次,語文老師布置了背古文的作業。回家後,我複習到半夜才會背。
第二天第一節課是數學,第二節是語文,我怕老師叫到我,在數學課上拿出紙筆又偷偷地默寫了一遍。
第二節語文老師果然叫我背課文。老師叫我的名字時,我就開始發慌,站起來後心狂跳不止。隻背了一句,腦子就亂了,嘴唇發抖,背不下去。
“兩分。”冷冷的聲音從講台上傳來。
我坐下,低頭。淚,瀑布般地落下,可臉上還帶著笑。那是一種無奈的自嘲。
“得了兩分光榮嗎?還笑?”老師的話再一次砸來。
這也是我辦退學手續時,堅決辦退學,不辦休學的原因之一。
事情雖小,卻把我的人生推向另一條道路。
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以切身體會向社會呼籲:
請注意孩子性格中的缺陷。走進他(她)們內心世界,多了解他(她)們,不要諷刺挖苦,要細致耐心地幫助他們走出陰影,讓他(她)們開朗活潑起來。
離開學校後,我成了“社會青年”。當年的“社會青年”比不上後來的“待業青年”。後者尚有業可待,有一線希望。我們社會青年想參加工作卻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煤礦井下作業傷亡較大,經常需要補充勞力。不知為什麽,礦工的子弟放著不用,而政府寧願到江蘇南部的啟東、如皋等地去招收農村青年,而這些外地青年來到礦上,不習慣井下工作,有的隻上一兩個班就偷跑了。在黑漆漆的地下,在四塊石頭夾一塊肉的環境中,他們害怕。
有一天,上中班的父親理應夜裏12時到家,可母親等到1點,還不見父親的身影。慌慌地把我叫醒,準備到井口去看看。剛出門,就碰上了父親。原來父親被派去攔截偷跑的外地工人。
不過,這種現象很快就平息了,雖說井下工作苦、累、危險,但收入要比在農村多得多。
為了錢,他們安下心來努力工作。而我們這群沒工作的年輕人隻好在社會上晃蕩。
可能政府覺得這樣也不好,就讓街道把我們組織起來,到矸石山去淘煤,在街道編大筐紮笤帚。每月八塊錢。
不知是誰,給這個組織起個好聽的名字,“勞動大學”。我因病沒參加。
矸石是介於煤和石頭之間的產物。沒有煤黑,比煤重。不燃燒。它存身於煤的外圍。放炮采煤時,經常把它也一起崩下。煤多矸石少時,井下工人就用鐵鍁把煤和矸石一起鏟到滾動的溜子上,溜子鋪設到地麵上的洗煤廠,煤和矸石就源源不斷傾到洗煤廠的大水池中。用煤輕矸石重的原理,用機器進行淘洗。最上層叫精煤,中間叫中煤,矸石沉在最底下。而淘洗煤炭的黑水順著挖好的溝淌到幾個大坑裏。經過沉澱,放走坑裏的清水,留下來的叫煤泥。是我們家屬唯一的做飯燃料,非常便宜。
矸石多煤少時,工人們就把煤塊撿一撿,把矸石和極少量的煤渣及煤灰鏟到專用的小型煤車上。
這種車造型獨特,底部橢圓形,狹小,有四個車輪。上部寬大,像個倒放著的扇貝。小鐵軌從巷道直鋪到井口,小煤車裝滿矸石後順鐵軌到達井口,有罐籠把煤車提升到地麵的鐵軌上,這鐵軌一直鋪設到一片空地上。小煤車徑直拉到礦外,傾倒到空地上。
也不過幾年工夫,就形成一座山,我們叫它矸子山。
由於井下工人在裝車過程中有極小一部分沒撿幹淨的煤塊,還有無法撿拾的煤末和無所不在的煤灰,這讓領導想到了一個到矸子山再創收的主意。
勞動大學的學員們就在矸子山的半山腰挖許多坑,從矸子山下挑來水倒入坑中。把含有煤末和矸石的混合物倒進鐵篩子裏,在水坑上邊篩。細碎的矸石和煤末漏到水中,然後把篩子放到一旁,開始在篩子裏扒拉著找小煤塊。有時甚至能撿到核桃大的。每當這時,他們就會高興地吆喝起來。
等篩到大半水池後,他們就用棍子在水中用力攪拌,還是用煤輕矸石重的原理,把它們區分開來。
等坑裏的水沉澱變清後,扒個小豁口把水放到其他坑裏。靜等原坑裏的水分全蒸發完,用刮子把上邊的煤末輕輕刮出,集中起來,賣給群眾做燃料。
這活重,大都是男孩子幹,女孩去編大筐、紮笤帚……
退學以後,我在家養病,在這期間,聯係上初中同學米蘭,我們很投緣。她經常向我哭訴繼母待她不公之事。我除了表示同情、安慰外,也別無他法。
1965年,新疆阿爾泰地區來我處招工,瞞著父母動員米蘭和我一起報了名。那時,想走的主要原因是沒工作,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看個電影都要伸手向母親要錢,而母親那種欲言又止、不想掏,又不得不掏錢的表情,窘得我臉發紅。尤其是當著同學的麵時。
想參加工作的心情壓倒一切。而支邊就是參加工作。
之所以慫恿米蘭,有一個幼稚想法:讓她離開繼母,奔向自由。
在體檢時,我因血壓高被刷了下來。而米蘭通過了,她 不得不走。到達疆北後,寒冷的氣候、艱苦的勞動、貧困的生活,在這批人的書信中常有表露。
米蘭信中隱隱的責備,讓我很後悔,也非常自責。
直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她。
是我把她推向人生的另一條道路。
米蘭他們走後,我被分到房管科幹臨時工。當我把第一個月的工資甩到母親麵前的時候,那種自豪感溢於言表。
臨時工還沒幹滿一年,又被調到勞動大學。
對臨時工的隨意調動,使我感到工作沒有保障,非常羨慕正式工。
還沒等我去勞動大學上班,新疆伊犁地區來我們這兒招工。由於第一次支邊的影響,這次幾乎沒有人報名。於是大張旗鼓的宣傳開始了。
大喇叭裏唱的是:人人都說江南好,我說新疆賽江南……
禮堂大屏幕上放的是: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藍天、白雲、草原、鮮花 ;羊群和白雲相接;騎著棗紅馬的牧民挺立在天地之間;坐在禮堂裏觀看屏幕的我們嘖嘖稱讚。
這還不算,街道主任帶著成群結隊的人到適齡青年家裏做動員工作。
街道副主任張嬸對我說:“······你如果不去支邊,十年八年都不分你工作,連你弟弟的工作都不分,隻有你走了,你弟弟才能分配……”母親在一旁拉長了臉,當晚就托人給我介紹對象。第二天介紹人就帶著一個小夥子來了。
人長得還不錯,高高大大的挺漂亮,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沒有談過戀愛,對心儀男孩隻是暗戀,從不表露。
我對公開的戀愛既向往又新奇。那幾天的花前月下、河旁湖畔,幾乎讓我忘了支邊這碼事。
可我走的決心已定,
一是愛弟之心的必然,
二是沒有工作的使然,
三是對朋友承諾的坦然。
還有“天大地大,沒有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的感恩情結。
還有“我是黨的一塊磚,哪兒需要哪兒搬……”的豪邁。
我央求他:“和我一起支邊吧,我一定嫁給你。”
他回答:“留下吧,我一定娶你。”
在體檢前夕,我們都下了決心:他不跟我走,我也不留下。
在體檢時,我吃了兩根冰棍,聽說冰棍能降壓。而那次,偏偏沒有檢查血壓這一項。
那段對父母的忠告字字泣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