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著玉林逛一圈 2——王婆婆,安仁,收租院》
作者:馬青
出文具店,看見賣鞋墊的王婆婆坐在店外縫鞋墊,她在成都一環路玉林北街街口做鞋墊、賣鞋墊,有十來年了。
王婆婆說,她是安仁鎮那邊的人,說完這句,又補充道:“劉文彩那兒的!”
我出生於1965年,那年,中共開展為文革鋪路的“四清”運動,即,“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翻過這一年,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吞吐紅色火焰。1965年,正在走向柬埔寨“一號大哥”的殺人惡魔波爾布來中國拜碼頭。雖然,這回沒有見到毛魔,但中國當時的理論權威陳伯達等人給他講述了“中國革命理論與實踐”,“槍杆子裏出政權”、“堅持無產階級的階級鬥爭”、“共產國際”等理論。這一年,他還見到康生,康生那套鏟除內奸的“理論”讓他頓時眼睛發亮。
1965年春天,舞劇《白毛女》在第六屆“上海之春”上首演,火爆全國。我在我媽羊水裏傾聽人世時,一準聽到過“北風那個吹”。
1972年,我在3508廠子弟校上小學。我的整個小學期間,文革進入尾聲,但第一次造神運動還在繼續中,在“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和“咱們工人有力量”的嚎叫聲中,孔家店被砸得稀巴爛,鑽研業務被貼上“白專道路”標簽,全國吃瓜群眾盯著“八個樣板戲”看。雖然,說的是“抓革命,促生產”,但革命和生產並非並列,大人們三天兩頭地開會學習,“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買啥都憑票、排隊,吃飽肚子是頭等大事,男男女女都穿灰黑藍,擁有“三轉一響”——收音機、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是生活富足的表現,出身工廠令人自豪,出身於工廠的幹部家庭更令人自豪。有台灣、香港,或者,國外親屬,是倒了八輩子黴。愛情、戀愛、性、荷爾蒙、曲線美這些字眼,在全中國每個犄角旮旯都找不到。當然,高幹書櫃裏,可能找得到。膽子大的家夥傳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和《第二次握手》,膽子再大點的抱著電子管收音機收聽“敵台”。那段時間,我後來的女友兼精神導師王姐正在雲南當知青,她憑記憶加自己的文筆寫下《安娜•卡列寧娜》的故事梗概。這本手抄本,成為她所在那個知青點的精神食糧。那段時間,大陸和台灣互相空飄、海飄,互相對對方施以宣傳攻勢,同時,鄧麗君紅遍香港和東南亞。不過,時間要繼續前行十來年,她的歌,《海韻》、《千言萬語》、《空港》等等才會橫掃大陸。當時,我是好學生、語文課代表、學習委員、中隊委,年年“三好”,絕不看這些黃色小說,對毛詩詞和毛書法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會兒,波爾布特領導的柬埔寨共產黨——紅色高棉——正在柬埔寨血腥屠殺柬埔寨愚民。當然,當時,我不知道。我媽那陣天天拿《參考消息》回家,上麵每每寫到西哈努克親王、波爾布特、紅色高棉,還有,美國入侵越南。《參考消息》上,西哈努克親王和波爾布特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既然中國共產黨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親王和波爾布特自然也就是正義的化身、革命的化身。至於說美國,既然是美帝國主義,既然是紙老虎,既然入侵越南,當然罪惡滔天,且不堪一擊•。
小時候,大人們說蔣介石是蔣該死,說抗戰勝利後,他從峨眉山上下山來摘桃子。說劉文彩是成都大邑縣安仁鎮的大惡霸、大地主,每天喝人奶,一個人用五六個奶媽。他把冷月英丟進水牢,直到下半身腐爛。那時,我無數次地坐我媽廠裏的軍用大卡車去安仁鎮參觀劉文彩莊園。中國人民解放軍3508廠,這幾個紅彤彤的字照亮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我媽是這家軍需被服廠的婦產科醫生,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一輩子沒被她跪拜的黨吸收入黨。拿我媽自己的話說,她比共產黨員還共產黨員。我爸在這家工廠計劃科工作,後來,專職給廠長寫講話稿,雖然,不是廠辦秘書。再後來,我爸調到四川人民出版社當編輯。
我暈車,一路嘔吐,但是,為了讓我接受憶苦思甜教育和仇恨教育,我媽一次又一次地把戴著紅領巾、胸懷全世界、夢想解放台灣的我拎上車。我不光跟我媽一起去接受階級鬥爭教育,還同老師同學一起去接受教育。參觀劉文彩莊園的結果是,我心裏種下了對地主階級的恨和對共產黨的愛。“收租院” 裏,小女孩牽著步履蹣跚的爺爺討飯,地主老財趾高氣揚地坐在太師椅上收糧,嬰兒被摔在地上嚎啕大哭,冷月英被扔進水牢……泥塑把地主階級“橫征暴斂”形象逼真地呈現出來。收租、驗租、風穀、過鬥、算賬、逼租、反抗,越看,越恨;越看,越愛;越看,越愚。
後來,才曉得,劉文彩扶困濟貧,修路、辦“文彩中學”,是當地人眼中的“大善人”。1965年6月—10月,四川美術學院教師趙樹桐、王官乙和一群美院學生奉旨創作了這組以謊言為原料堆成的泥塑。直到今天,創作這組作品的大學教授和“人民藝術家們”依然沾沾自喜,以“青春無悔”的自豪心情來回望這段“輝煌歲月”。也許,他們內心深處有一絲自責和悔過,但在場麵上,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我有罪,我愧對安仁鎮的父老鄉親。
2011年,程美信的署名文章“《收租院》是中國美術的恥辱經典”在網上瘋傳。該文說:文革結束後,有關《收租院》的創作真相陸續披露:“為編造《收租院》,四川美院的藝術家們到民間去‘訪貧問苦’,他們走到安仁附近的虹橋村14組(原建興村4組),先找到劉文彩的長工呂忠普,用階級鬥爭的理論來啟發他的仇富心理,讓他說劉文彩的壞話,呂忠普卻實話實說,說了許多劉文彩的好處。那些藝術家們不想聽,生氣地走了……劉文彩的二孫子劉世偉一家,因為家庭成份和‘收租院’逃到四千公裏外的新疆庫爾勒上遊公社獨立大隊落戶,但最終逃不過《收租院》‘牢記血淚仇’的宣傳攻勢,當地農民把他用繩索勒死,連他的老婆和兩個小孩(大的兩歲,小的還在吃奶)也被斧頭劈死。”
2011年3日8日,北京炎黃藝術館展出“新中國美術經典:再現《收租院》”雕塑展。不是從反思、批判、懺悔的角度布展,而是原版再現謊言藝術、暴力藝術。從1965年至2011年,四十六年過去,真相現身,謊言依舊,愚民教育繼續進行。
問婆婆,家裏還有農田沒,婆婆說,都被買了,一畝地三萬,另外,每人賠三十多平方。問婆婆,是不是每人賠三十五平方,婆婆說記不清楚了,反正,三個人,賠了一百零幾平方。問婆婆,哪年被買的,婆婆搖了搖頭說:“記不得了!”
婆婆今年八十二歲,老伴留在安仁。二十多年前,來成都,給他大兒子帶孩子。孫兒長大了,媳婦就想把她勸回老家。“我不走,隨便她咋做臉色!把兒給你帶大了,你就趕我走,沒那麽容易!”婆婆邊縫鞋墊邊氣咻咻地說。
婆婆生了兩個兒、一個女,大兒在成都政府機關上班,大兒媳在醫院工作。婆婆說,最開始時,她一個月拿300元社保工資,後來漲成500元一個月,再漲成900元一個月,今年漲到1800元一個月。一年之中的十個月,她在大兒子家住,另外兩個月在小兒子家住。以前,她每年給5000元給大兒媳婦,現在,社保工資漲了,就每年給6000元。小兒子那邊,以前,每年給1000元,現在,也漲成1200元。“我才不會把社保卡給你得!這樣嘛,我或多或少,總要自己挪點嘛!你說是不是?”婆婆說起自己的小聰明時,很是得意。
婆婆弓著背,牙齒幾乎掉光了。春暖花開時節,婆婆坐街邊納鞋墊,像是風景。但是,冬天和盛夏時,看見她佝僂著腰坐在那兒,我總是心痛。
“這些東西,咋賣呢?”
婆婆拿起鞋墊:“這個十塊,這個十二,這個十六,這個十九。這個十塊的是我進的,買成五元一雙,我賣十元一雙,每雙撿五元。”
“那個鉤針鉤的手機套和卡套呢?”
“這個是幫我女賣的,十元一個。那個是幫我幺兒媳婦賣的,十二和十六元一個。”婆婆挨個回答我的問題。
婆婆的小兒子,以前在工地上做活,一次,遭遇意外,被砸傷頭骨。
“右邊砸傷,左邊走路不利索,要摸著牆邊走。後來,成了殘疾。”
“那,他靠啥養家糊口呢?”
婆婆靠近我,用幾乎耳語的聲音對我說:“他哥幫他買了兩套房子。第一套十五萬,第二套十七萬。他把這兩套房子租出去,一個月有三千元。希得好他哥給他買了兩套房子,不然的話……”
“他咋有錢買房子呢?”
“他被砸了嘛,他哥去找了那家公司嘛,就賠了他一筆錢。”
“賠了三十多萬?”
“沒賠那麽多。兩套房子,他哥幫他出了幾萬,買下來了。兄弟嘛,你說是不是?”
婆婆說,他小兒子靠兩套房子的租金供孩子讀書,前不久,他小兒子的女兒考進旅遊管理局做實習生,每個月1500元,實習結束後,一個月5000元。問王婆婆,是成都市旅遊管理局,還是四川省旅遊管理局,王婆婆說搞不清楚。我說:“她這工作是她爸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大兒子給她找的吧?”王婆婆說不是,是她自己考進去的。王婆婆對這個孫女的出路很得意,說:“單位好!以後就搞管理,名字都叫旅遊管理局得嘛!”
旅遊管理局,現如今,一般人進得去?
現在,王婆婆的女兒在安仁老家帶孫兒。王婆婆說,跟著,她女兒也要領社保工資了。“她領社保工資,一個月領得到兩千多不?”
“咋可能呢,我現在才一個月1800元!”
王婆婆女兒的兒子,在安仁做裝飾。
在“中國財稅改革論壇2014•新常態經濟與財稅改革方案實施高端論壇暨天和智庫(北京)經濟研究所專家委員會第二屆年會”上,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略研究所副所長周天勇發言說,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依賴,首當其衝的受害者就是農民。他說:“政府把你的一畝耕地幾萬塊錢拿過來,拍賣時以幾十萬、幾百萬賣出去。一方麵推高了地價和房價,剝奪了城市居民區購房的一部分收入,另外一方麵,直接剝奪了我們的財產性收入。”
農田和農地都被賣了,沒地可種,女人隻有編織點小東西賣。
在婆婆手裏買了個鞋墊,婆婆說,你嘛,就少收你三塊,十六元一雙好了。我說不行,堅持付十九元。婆婆咧嘴笑了,說,好嘛好嘛!謝謝了!
王婆婆的小兒子因為工傷致殘,失去勞動力,獲賠二十多萬。問王婆婆,她小兒子哪年工傷的,王婆婆說:“他出事那年,我孫女9歲,今年21歲了。”
“那就是說,十二年前工傷的?”
“嗯,差不多。”
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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