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呎槍

人的精神並不在於其行動的規範,而在於其心靈的廣闊
正文

雜文《眼神》

(2024-05-16 11:04:12) 下一個

                                          眼神

人的消逝是一個簡單的物理現象。這話聽起來是一句廢話,因為至少初中我們就知道什麽是物理了。但如果我們非要把一個無法否認的物理學事實,包裝成一個具有精神性意義的指向,那麽根據靈魂不滅定律,我們必須肯定人死亡以後有個去處,或實體或不受物理限製的漂浮物繼續存在。豬牛狗羊們死後有沒有一個精神性意義的世界我們不得而知,也毫不在乎,因為對於低級動物我們隻用於果腹,存不存在另一個精神性意義的所在則實與人類無關,否則人類天天虐待它們,一旦產生負罪感,情況變大大不妙矣。當然,還有另外一種精神性意義的表現——求助先人庇護的投機心思。

趕到醫院,一切都涼了。
病床上的父親已失臉色,擺放一旁的各類儀器毫無生命體征,我知道父親已經走了。經與老太太、年輕女醫生、陪同老太太的表姨、護士、看護、老幹管理部書記科長一串走馬燈式的冷靜周旋的穿梭外交下來,我終於可以空下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了爸爸旁邊。樣子一點沒變,還是那個小小瘦瘦的老頭,頭有些向右後仰張著嘴近幾年又瘦了很多的幹巴老頭。
內心沒有一絲波瀾,十分平靜,無法想象又絲毫並無意外的我坐在那裏,看著麵前一個真正經曆過風雨一個真正忘我工作了幾十年、應該永遠不會死而現在終於可以停歇下心裏所有工作的幹巴老頭;一個在我十六歲加入空軍而集合於廣空二所時、騎著自行車從東山趕到沙河給我送東西,然後在我目睹下再騎車趕回去上班、那刻我就開始可憐起這個孤獨騎車離去的一九七八年那會正是風華最盛的老頭。沒有說話,我就是那樣靜靜地陪著他看著他,撫摸著他在生時絕無機會撫摸的額頭,一直到我的兒子他的孫子趕來,開始辦理似乎比身份證更重要的死亡證。

他們這一代經曆過什麽,是他孫子輩永遠無法想象的。當然,他們的奮鬥也正是希望讓兒孫們不再經曆他們所經曆的一切,無需他們再想象那從未停歇的殺戮、被綁架的解放、劃清界限、饑餓、勒緊褲腰帶地援外、無休止的路線鬥爭那受盡磨難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經曆。可惜,人類的進步或退化必伴隨著合作與競爭這把雙刃劍,似乎這是每一代奮鬥的希冀但又是無法超越的人類使命。

做子女的,一定對父母都有抱怨,被管製對象嘛,雖然都不是省油的燈。我一直認為老爺子是個實用主義者,關於這一點我是有看法的。可是,在為老爺子選擇遺像時,想想老爺子每到一處不過就是背手哢嚓,不會有什麽可選的,結果是我親愛的表姨在眾多照片中慧眼獨到推薦了現在用的這一幅。對呀,再回憶起大約在讀初中的時候,偶爾翻閱廢舊紙料,發現了一本讓我津津有味的“封資修”的原版毒書裏麵不少色情描寫的《苦菜花》、一本約16開的“三反五反”時出版的文學期刊及一個小小筆記本。在這個小小筆記本裏我看到了老爺子寫的一首大意是“精神爽利,天氣晴朗,鑽進路邊小攤喝了碗豆漿,心情愉悅參加國慶遊行……”的小小現代詩,這讓我如夢方醒,天上開了一扇窗,已經認識了老爺子61年的我,終於認清了老爺子的廬山真麵目。

這是我們做子女的從未見過的照片,是我們做子女的從未認識到的月球另一麵,也發現我父親原來也是可以蠻靚仔的。堅定、深邃。一個炯炯有神、充滿自信、躊躇滿誌、麵帶成竹微笑、趕走一切“牛鬼蛇神”、勝券在握中年人的“光輝”形象躍然而生。我終於知道,他不是實用主義者,因為隻有理想主義者才可以如此忘我,鄙視蒼生。也所以,他不慣人間煙火,羞怯人事往來;不懂體麵,也不在乎滿嘴掉渣;不諳世事,雞群不黨,粗通中式馬列要義,卻不知不覺深得老莊三味;麵對未知時顯得有些笨拙若有所思,無言以對時喜歡憨厚地笑笑或用手指在翹起的大腿上熟練地一劃一頓地寫字。我在部隊那些年,每周一信三味便是:聽領導話,搞好團結,注意身體。是啊,人都是有缺陷的。雖然受限於時代背景,但他是於濁流中努力證明自己、同時又為了家庭默默犧牲了太多的理想主義者。這讓我這個做兒子知道了我所擁有的原來是個理想的頗有《背影》味道的父親。我十分驕傲,但也讓我更加心痛。

毋庸置疑了,他肯定是個革命者。真正的戰鬥永遠不在硝煙中,在妥協中一旦出現機會,他會毫不猶豫、毫不掩飾推進他的思路,改變著什麽,這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娘希匹,原來我的理想主義很可能不是認識的結果,是基因的結果,是兩代人異曲同工的苦行僧,除了曆史拘囿造成的認識局限,與父同道,這讓我非常欣慰。
遠遠望著佝僂著的父親背影,踏上那光環中的彼岸,腦海裏幻起他得意忘形時揮灑起革命浪漫主義精神而興高采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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