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後,我直奔金大。春天研究生考試複試時我已經來過一次了,所以對南京和金大校園並不陌生。整個校園被一條名為武昌路的不寬不窄的街道分成南園和北園,教學和研究有關的都在北園,宿舍樓和生活區在南園。
除了北園有不多的幾棟快二十層高的帶著現代氣息的新大樓外,南北倆園子裏的宿舍樓和辦公教學樓都有些年頭了,加上路旁樹影婆娑的高大梧桐樹和遠處大片的水杉和銀杏樹林,使整個校園都流露出古樸的書院氣息。這個校園的學術殿堂的味道,讓我一接近它就感覺肅然起敬。
我先在新生報到處報完到,然後把行李拖到了新宿舍。這宿舍樓一共五層,沒有電梯。從東側的入口進去,爬上三樓,中間的那條東西向的長走廊一眼到底,兩頭兩尾是洗漱區和冷水淋浴的地方,南北兩邊就是我們的寢室了。
室友們都早一步來了,我成了最後一個來的。和他們打過招呼後,我打量了一下這個朝北寢室的布局。這研究生寢室是五人間,比本科時的八人間感覺空不少。三張高低床,五個人占據了各自位置後,空出一個下鋪來,隨便擺放了倆箱子。
大家寒暄了幾句,開始介紹起自己哪裏人,本科在哪兒讀的。我驚奇地發現,寢室裏五個人中,他們都是從重點大學考進去的,就我是從一個很沒名氣的學校去的。我自然很羨慕他們有好的基礎,但是那個北洋大學來的高個兒,揚州人董傑,聽了我的自我介紹後,很誇張地叫了出來:“原來你就是真芳啊!幸會幸會!久聞大名了,我們專業第一名啊!”
我知道初試成績排第一名這件事,是在複試的時候,金大生物係的主考官們親口告訴我的,那自然錯不了。不過,那時候我告訴他們,分子生物學方麵的實驗,我隻做過一個,他們很是搖頭,坦率地表達了對我實驗技能不足的擔憂。有個主考官告訴我,入學後,我要補的實驗技能課程還很多,叫我不要忘記在實踐中強化自己的實驗能力。
所以,董傑這麽誇張地讚歎,讓我既有些得意,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有了隱約的壓力。我告誡自己還是得低調些,因為像我這樣基礎不佳的考進去的學生,很容易被人當成隻知道考試的得分機器,“考研專業戶”,名聲並不很好。要是回頭研究做不好的話,自己的所謂“第一名”的名頭蒙塵是小事,給那些批評“唯分數論”的人增添了一個新的證據,讓其他高分的人被看扁可就罪過大了。
我一邊扭扭捏捏地接受著他們的誇獎,一邊又突然有些驚訝,董傑怎麽知道這麽多內幕消息,一點兒也不像我這麽孤陋寡聞。來這裏學習,我幾乎一個人都不認識,除了知道有一個沒有見過麵的學姐。說起來,知道有這麽一個學姐,還是因為我大哥的緣故:這個學姐去年考金大生物專業研究生,但是沒考上公費的,就沒有入學,據說後來就先到金大做技術員了。我大哥從她手裏收集了金大生物學的考研試卷幫我,所以知道有這麽個情況,和我說過一嘴。
董傑告訴我們幾個,他是北洋大學化學係的畢業生,因為相信“二十一世紀是生物學世紀“的這個口號,所以跨專業考了生物學的研究生。結果,他準備時間太短,生物專業課分數不理想,最後隻好接受自費來讀了。
另一個舍友張麓,是湖南人,有些肌肉的體魄,川大的化學係畢業生,聽到了很是感慨。原來,生物學有個研究生方向,報考時可以自由選擇化學專業或者生物專業的卷子,他就選了化學專業的,所以他考了個高分,順利拿到公費名額。
聽張麓這麽一說,董傑不禁直拍大腿:“靠,都怪自己當時不知道這個,真是信息不全麵呀!“他很羨慕我們公費研究生,不但能省下三年的學費,而且還有助研金可以發,很劃算。我不由得既同情他,又暗自慶幸自己的初試成績不錯,穩拿公費名額,省了不少錢。
另兩個同學,廈大來的袁楓和中國醫科大來的張安倒算是生物學的本行了,他們也都是江蘇人。大家初次見麵,倒不像多年前我剛到南昌時那麽拘謹了。午飯時間,我們一起朝食堂走去,準備邊吃邊聊。
上次在金大食堂吃飯,我都光吃米飯去了,這次帶著對北京的大饅頭的美好回憶,我要了倆饅頭。拿到手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南京的饅頭就這?也忒小了點兒。咬下去還是軟綿綿的有些甜膩,這種一口一個的甜軟饅頭和北方的二兩一個的筋道樸素大饅頭相比是兩個極端。得,下次留意了,同一個名字,可不見得就一直會是同一個東西,我算是學到了。
我一邊吃,一邊羨慕地看著他們,看上去他們都從容自信地度過了愉快的大學生活,然後無縫銜接開始研究生學習。不像我,頭兩年先是在家待了半年業,等待中專的畢業分配,然後鄉鎮工作一年多,接著又是一刻也不放鬆地學了兩年,才幸運地抓住這個機會,順利考入金大。
寢室裏的張麓是獨一份兒的存在,因為本科畢業後,他去藥品行業賣了三年藥,才接著回來讀研究生的。他說,賣藥的不懂生物學,很是吃虧。他告訴我們:“學校裏幹淨些,社會上很多行業太髒了!”
五個人中,張麓最見多識廣,什麽人他都能搭得上話,什麽現象他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按照他自己的說法,“老油條一根”了。依我看,我在鄉鎮的那麽一兩年,除了讓自己臉皮厚一點兒,說話膽子大一點,“油條”的火候離張麓還是差了不少。
研究生雖然也要上課,但和本科時候不一樣,需要盡快確定導師,好早些開始開展課題研究。這學期有一門現代生物技術導論課,頭兩堂課就是讓各個導師們和研究生新生們見麵的,方便雙向選擇。
那兩堂課,台上的二十來個導師分別花五分鍾簡單介紹了自己研究方向和研究進展,然後學生們可以和他們私下聯絡,探詢有無空的實驗室位置。雖然很多導師的名字在研究生招生簡章和學校的網頁上都已經看到過了,但可能因為網頁信息更新滯後的緣故,有些網頁上看上去年輕的教授,登台來一看,都已經白發蒼蒼了。他們雖然給人感覺知識淵博,但也有些銳氣不再,好像開始脫離前沿研究了。袁楓私下裏告訴我們,不少導師主要以寫基金申請和橫向合作為主,沒有很多時間能再在實驗室手把手指導學生了,都交給資深的博士們和其他青年教師了。
這麽多導師輪流亮相過了,但我對台上那些做植物分類呀,理論生物學呀,還有猴類生理學研究,甚至是什麽水生動物的代謝研究都興趣缺缺,讓我眼前一亮的是一個剛從美國海歸回來沒兩年的年輕老師。
那老師比我略高,看上去大約四十上下,但是之前在海外留學十來年了。和其他看上去很嚴肅的導師們相比,他顯得更幽默有趣些。他輕鬆愉快地向一眾新生介紹說:“我們實驗室對各種遺傳學問題都很有興趣,研究呢主要是在小鼠的實驗動物平台上進行的。小鼠雖然個頭小,但是它和人的基因差別並不大。不同的評估方法表明兩者基因序列相似度超過90%,基本上人的基因都可以在小鼠身上找到同源基因。”接著他放出一張全身黑得發亮的可愛小老鼠的幻燈片來。
如果說,上這堂課之前,老鼠給我的感覺是很可怕和惡心的話,這張幻燈片成功地顛覆了我對老鼠的全部印象,讓我覺得以前對老鼠的看法有多片麵了。
我得告訴你,小時候我討厭的動物有很多,老鼠就是其中之一。我媽告訴我,小時候家裏老鼠多,我的腳都被老鼠啃過。其實這個過節還好,因為沒有什麽疤痕,我也沒有這部分記憶。但從我記事起,到我離家去外地上學為止,家裏的閣樓總是聽到老鼠跑過的聲音,木樓板把這個聲音會傳導得很大。尤其是一到晚上,那眾多老鼠在樓板上竄來竄去的聲音,就像是天上的飛機轟鳴聲。
最惡心一次經曆發生在初中時的一個冬天。那時候哥哥們都去外地上學了,我一個人在房間睡覺,枕頭下的床褥額外墊了一層厚厚的幹稻草。睡覺途中的半夜,我被動靜驚醒,然後感覺枕頭下有老鼠起伏在找稻草上殘留的稻粒,那吱吱聲在深夜聽來尤其刺耳。物理性的頭皮發麻之下,我猛地用手摁住枕頭然後狠命打了好幾次。把它打死了以後,我捏著黑乎乎的尾巴把它扔到地上,接著又睡了過去,想著第二天早上再來收拾它的屍體。結果第二天起床一看,那屍體的頭都被它的同類咬破了,血肉模糊,真是可怕的經曆。
那個幻燈片上的可愛小老鼠的形象,和我記憶中的那些個頭巨大的灰撲撲的家中大老鼠自然大相徑庭。那黑亮的毛發,帶著光澤的眼睛,徹底顛覆了我對老鼠的負麵觀感,我開始憧憬那些老鼠的研究能多大程度上增進我們對人類自身的認識,也許有一天,我能像製造克隆羊多莉一樣,做出驚人的成果來。
講台上的年輕海歸老師對眾多的實驗室老鼠顯然十分熟悉,也對在老鼠身上的各種遺傳操作手法很嫻熟。短短幾分鍾介紹,讓我感覺到那用老鼠做研究的魅力,也似乎隱約感到了那種海歸導師的儒雅自信的魅力。我覺得,無論怎麽著我也得試試,看能不能去他那做科學研究,不然可就錯過一個好機會了。
做科學研究,成為科學家,那是我小時候開始就有的一個夢想。那時候關於科學家的認知,當然都是來自書本上的大科學家們的介紹。很多有名的科學家,像牛頓和伽利略,愛因斯坦和居裏夫人,達爾文和巴普洛夫等等,都在學校的教室和實驗室的牆上掛著呢。他們的偉大實踐,既滿足了他們自己的好奇心,也增進了人類的福祉,總讓我對他們心向而神往。
如果說小時候那還是為了好玩兒的話,工作之後再來考慮這個夢想的時候,我可就認真多了:人總得做點兒對得起自己能力的事情,才算沒有糟蹋天分。而當科學家,在我看來應該很適合我。鄉鎮的工作雖然有意義,但是和我的能力和抱負並不很好匹配;祖國的科學事業需要我,而我也需要科學來施展我報效國家和人民的誌向。我知道,這麽想自然是有些狂妄,但是年輕人嘛,衝勁還是要有的,對不對?
為了這個夢想,過去的兩三年裏自己一直沒鬆過勁兒,除了因為衛雪的事情分過一些心。現在,總算像是看到了觸手可及的路徑了,讓我內心有著難以壓製的激動。
想到這裏,我不得不感慨,命運讓我去了中專,然後讓我在鄉鎮工作了那麽兩年,像是給我的科學方向的求索之路開了個玩笑。幸好,玩笑結束了,我又回到正軌上來了。
想到能加入那個年輕導師的研究組的這個前景,我覺得該和那些神通廣大的同學們多聊聊,看看這個年輕老師到底是誰,怎麽好像沒有在以前的學校網頁上列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