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胡同生活（四）- 文革期間

二十二號是個典型的大雜院，裏麵雜亂無章地分布著許多小平房，加上各家各戶違章搭建的小廚房就像迷宮似的。原本不寬的通道兩邊也堆滿了雜物，鄰居們經常為了各自的利益鬧矛盾。

院子裏住著一個啞巴，四十多歲時娶了一個傻子。傻子年方二十歲，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十分健壯。啞巴和傻子總打架，每次都是傻子大獲全勝，瞧著啞巴落荒四處逃竄，她會豪爽地放聲大笑。

傻子喜歡扯著嗓子唱歌，在胡同裏雄赳赳地邊走邊唱。一九六七年流行一首歌《林彪同誌發號召》，傻子稀裏糊塗地把發號召唱成了發高燒。一個街道積極分子聽到後把傻子扭送到居委會審問，非要揪出背後的階級敵人。起初傻子隻是嘿嘿地笑，後來被問急了就一口咬定是那位積極分子教的。當時的場景令圍觀的群眾哄堂大笑，此後無論傻子再幹點兒啥出格的事兒，也沒有人敢和她較真兒啦。

在十五號和十六號之間，有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門牌號碼是十五號甲。男主人郭先生是傅作義的部下，跟著上司投誠後分配到天津工作。郭先生平時不在家，他的太太賈阿姨獨自帶著孩子留在北京。解放初期政府號召老百姓控訴舊萬惡的社會，在街道幹部的動員下，賈阿姨講述了自己曾經是窯姐兒的辛酸往事。沒想到訴苦後街坊鄰居們反倒不愛搭理她了，背地裏還給她起了難聽的外號。更慘的是在文革期間賈阿姨遭受到了批鬥，脖子上掛著破鞋爛襪子被紅衛兵拉出來遊街。

嶽老師是我們小學工資最高的教師，她家也是獨門獨戶。嶽老師的丈夫是個瘸子，常年賦閑在家。文革期間嶽老師和她的丈夫的底細被揭露出來，原來她曾在偽滿洲某國立學校擔任過校長，直接參與了給末代皇帝溥儀挑選福貴人李玉琴的活動。而嶽老師的丈夫則是曾經到東洋留學的富家子弟，在日本侵華戰爭中充當日文翻譯，其間被打傷了一條腿。

在胡同最寬的地方有座深宅大院，雙扇墨綠色的大門總是緊閉著。這是一座比較考究的住宅，院門是南北走向。走進院門以後是一條過道，左手邊的二道門通往裏院。裏院是由三進院落組成的，每個院子之間沒有門，都是由廂房之間的狹道串通的。

大院的主人是麗麗的姥爺，他生前是一位富商，去世以後把這三進院留給自己的三位太太。麗麗的姥姥是第二房太太，住在第二進院子裏。前院住的是三姨太，最裏麵的後院則屬於她姥爺的原配夫人。

麗麗的三位姥姥個個都盤著頭發，穿著旗袍和高跟鞋。她的大姥姥是個瘸子，皮膚有點兒黑，喜歡穿著深色發亮的衣服。三姥姥最年輕，眉毛摘的細細的，臉上撲著粉，好像是永遠不卸妝的演員似的。麗麗的姥姥是最漂亮的，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微笑，就是說話的聲音有點兒粗。麗麗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離婚後就把她送到北京由姥姥照顧。

麗麗是在文革前夕轉到我們班來的，她的性格靦腆，老師特意安排我照顧她，因此有段時間每天早上我都順路到她家，然後一起去上學。麗麗姥姥喜歡昏暗的環境，厚重的窗簾擋住陽光灑進屋子，白天也需要借助一隻微弱的吊燈采光。屋子裏的家具是古銅色的，彷佛彌漫著一股奇異的味道。

院子裏沒有花壇，隻有幾株海棠樹和丁香樹。滿地都是鋪的整整齊齊的小方磚，顯得格外的莊重和肅靜。麗麗說她從不敢走進後院，她的大姥姥是個非常嚴厲和刻薄的人。麗麗的大姥姥掌管著她姥爺留下的全部財產，因此她的姥姥和三姥姥一直都受製於她。

大約過了兩三個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麗麗的三個姥姥都未能幸免受到了衝擊。她們都被剃了陰陽頭，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在胡同裏掃大街。不久麗麗被她的母親接走了，從此再無音信，也不知道她的幾個姥姥最終是什麽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