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45。鳳鳥浴火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複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45。鳳鳥浴火
我父親,與其他的“公檢法打手”一道,被投入公安局看守所的大牢,在鐵窗煉獄中,飽受折磨。而我母親,剛一回到縣城,即被關押於臨時看守所裏。
臨時看守所,設在縣委招待所後麵法院左側的機關幼兒園裏。普通派眾,參加紅色派,算是“誤入歧途”,隻要自我檢討一下,是不會被深究的。但對於縣屬及鎮屬機關單位的原紅色派頭領和骨幹分子,則又當別論,他們陸續地被抓獲送來,都被羈押於此,高峰時曾有3 - 400人。
幼兒園本不算小,有上百幼兒的編製,是封閉型的,鐵柵大門,高牆深院,自成一體,獨立安全。裏麵有活動場所,操場等,有十來間教室,和一二十間寢室,以及廚房和餐廳。這樣一個地方,擠入400人,確是人滿為患。把幼兒宿舍的家俱床鋪,從房間裏清除,堆放到儲藏室中,騰出地方。再在宿舍地上,鋪上稻草,丟幾床舊棉絮墊上,棉被和線毯,就是臨時通鋪。
一個房間,通常要睡十多人,人挨人人擠人,擠得緊緊的,連翻身都難。夏天人多,呼嚕聲此起彼伏,口臭汗酸味腳氣味體腥味,充盈室內,窒息難聞。晚上起來上廁所,難免踩著旁人,回來後,發現自己的鋪位,被兩旁的人伸展肢體填滿占完,又必須推開旁人,空出自己鋪位,才能再次躺下入睡。飲食也是定量,每人每天8兩,每頓都是稀飯饅頭加榨菜,沒有星點油水,吃得人粑軟無力,頭昏眼花,全身泘腫,營養不良。
生存條件雖然惡劣,但在翻天派眼中,卻認為理所應當。別看這些紅色派頭領現在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樣子,在他們掌握權力時,卻是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抓住他們,沒有將他們一槍了結就地正法,反而給他們飯吃牢坐,足夠顯示我翻天派的不計前嫌仁慈厚道也。
關在幼兒園裏,半饑不飽,睡眠不足,臨時獄犯們每日要“端正思想,肅清流毒”。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學習,學習中央文革的指示,學習省革籌下發文件精神,寫檢討書認罪書,徹底深挖自身對抗文革的思想根源,在批鬥會請罪會上,痛苦流涕,懺悔請罪,並揭發批判獄友,以求解脫。同事近鄰成仇敵,批鬥會上拳腳揚。摯友轉眼成路人,告密背叛顯薄涼。每逢翻天派舉行活動時,還會將這些紅色派獄犯們繩捆索綁,鐐銬鎖身,剪陰陽頭塗五花臉,掛黑牌戴紙糊高帽,拉到會場批鬥陪法場,在大街上遊鬥站街,任世人嘲罵,遭民眾唾棄,心灰意冷,麻木漠然。昔日勞模和先進,鐵鐐啷鐺鎖身上。革命一生反遭罪,痛定思痛欲斷腸。
秋風秋涼,又過去了1個月,巳是10月份了。此時,翻天派已經戰勝紅色派有3個月了,在萬縣地區9縣1市,以翻天派為主,加上解放軍和革命幹部,實行“老中青,三結合”,成立了革命委員會和革籌會,執掌權力。“主力軍”首領熊道生,是省革籌常委,地革委付主任; “赤旗”首領鍾嘉鈺,是省革籌委員,地革委常委; “萬無司”伯為豪司令,是地革委常委,縣革委付主任; 一眾頭領骨幹,紛紛論功行賞,鯉躍龍門,分得一官半職,管理一方,入則彈冠相慶,出則下屬簇擁,神釆飛揚,風光無限。
沒有不散的盛宴,狂喜漸消,各行各業又要回複到原有軌道上。翻天派的心思,由打敗淩侮紅色派,慢慢轉移到,如何使用手中權力,以為自身獲取更大私利之上。注意力轉移後,關押著的這許多紅色派臨時獄犯們,就成了雞肋累贅,還要費心費力地看守。現在看來,完全沒必要如此如臨大敵,反正紅色派已滅亡,再也不能回陽了。於是,10月底,臨時看守所解散,數百名紅色派壞頭頭們,從幼兒園放出,重新回到各自的單位上。
我媽媽被放了出來,回到百貨公司。與幾個月前相比,仿佛已是兩重天地,物是人非。有許多多年的老職工,因為是紅色派眾,已被調離縣城,分到區鄉。而掌權的翻天派,憑借手上權力,又從區鄉,調動翻天派眾到縣城,充實到百貨公司內。所以,百貨公司內,有許多新人新麵孔,唯翻天派的號令是聽。
我媽媽是縣屬商貿係統的紅色派壞頭頭,是不能下放到區鄉的,因為翻天派要防她下到基層,無人能夠管束,趁機興風作浪。所以,最好是放在身邊,百貨公司裏革命群眾多,眼睛雪亮,以便監督改造,徹底肅清流毒,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於是,在翻天派聚集的單身職工樓裏,給我媽媽分配了一間鬥室居住,以便隨時處於革命群眾的監督之下。政治運動無窮盡,前波未平又起浪。老爸瑯鐺入牢獄,老媽勞改單位上。定性保皇“壞頭頭“,悔罪交代幾籮筐。黑字鐵牌掛胸前,白紙高帽頭上揚。弓腰挨鬥掛黑牌,花臉彩衣陪殺場。晨起請罪大門口,夜裏批鬥高台上。橫掃顏麵蕩無存,鞭撻尊嚴最心傷。痛苦屈辱身心疲,不堪回首倍淒惶。
自然地,我媽媽也不能去當售貨員站櫃台了。一則是恢複原職,體現不出受懲罰的意味; 二是站櫃台活兒太輕巧,起不到勞動改造的目的; 其三是站櫃台多是單人操作,革命群眾沒法監督。所以,我媽媽被調離原崗,分配到沙河飯店去打雜,那裏的翻天派勢力強,革命群眾多,老媽的一舉一動,都在革命群眾的監視之下,嚴加管教,諒她也翻不起風浪來。
沙河飯店位於沙河路中段,沙河大橋頭,一橦七八層高的鋼筋混凝土現代大樓,鶴立雞群般地,站在周遭低矮的民房之中,迎送三山五嶽士,接待南來北往客。它的樓上是旅館,約有上百的房間。臨街麵的兩層是飯店,除一個早餐廳外,其餘大廳都是餐廳。煎炒燉炸煲煮蒸囟,十八般武藝,主打川菜,是縣城最大最氣派最能有口腹享受的地頭。凡遇婚喪嫁娶,逢年過節,這裏總是包廳客滿,需提前很早預定方成。即使平時,也是吃客眾多,川流不息,欲求一桌一椅也難。
分配到飯店餐廳勞動改造,在翻天派,不,現在應該稱為革命造反派了,在造反派眼裏,在改造自新的過程中,用汗水來洗刷掉過去的罪過,用勞動來贖罪,同時,自食其力,也給了條生路,算得是仁至義盡了。
我媽媽以前是沒有接觸過餐飲行業的,所以什麽也不懂,什麽都得從頭學。首先,從餐廳廚房打雜開始。幾十人工作的廚房中,紅白兩案,各有總廚大廚二廚炒鍋燒火下手打雜等,等級森嚴,職責分明。打雜是等級最低的,廚房的所有粗活,如搬運物質,淘米擇菜,抹灶洗碗,拖地倒垃圾等,分配下來,都得你做,甚至連剛進廚房的學徒技工,都能支使你,監督勞動在飯館,呼去喝來受斥飭。苦累髒活全得幹,哪裏缺人都頂上。從早8時到晚8時,一天12個小時幹下來,累得腰酸背痛,精疲力盡,抬不起手臂,挪不開步子。身心疲憊尚在其次,還可忍受,而遭人頤指氣使,當成下等公民,嘲諷怒罵人麻木,尊嚴臉麵踏泥漿。度日如年怎麽過?生不如死獨自傷。
巴郎 記於20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