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42。隔牆有耳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複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42。隔牆有耳
眼看夏去秋來,菊花盛開,不覺得已經到了9月底。這期間,萬縣的文革局勢,從浪急雲詭迷朦難辨,逐漸地變得明朗了。
紅色派是徹底地垮了。一個多月來的強力鎮壓,紅色派首領們千裏逃亡,被追趕斬殺抓捕關押,或已外逃遠走高飛,已被清除殆盡。加上從市縣到區鄉,層層拉網清剿,挨門逐戶搜查,其鐵杆骨幹,也紛紛落網被擒,根基已被摧毀,紅色派要東山再起,無異於癡人說夢。
隨著大規模清剿的結束,局勢逐漸開始緩解。在山區遊蕩的搜索隊,數量已經減少了,大部分翻天派眾都各回原地,開始蘊釀文革的下一階段了。
我的父母隱藏在橫墚上,受譚伯家人的保護,雖然擔驚受怕,但卻是有驚無險地過了一個多月。
隨著時間的流逝,父母的心情也放鬆了一些。局勢不利,少不了憂心如焚,但個人能力有限,無力回天,隻能咬牙忍耐:日子,還得過下去。但是,如此躲藏,也不是個事,再拖延時日,也終究要有拋頭露麵的時候。他們猶疑徬徨,不知如何是好。
即刻難做決定,就暫時放下。當務之急,是父母,特別是媽媽存了心事,思念起兒女來。當然,我已長大,逐漸地明了事理,他們倒不擔心。但是,我的弟弟妹妹還小,才三四歲,自7月份分開之後,三個月未見一麵,也不知近來情況怎樣?雖然有至親親友照料,不虞吃穿,但父母血脈親情牽掛,卻總是心欠欠地,隨著時日牽延,這份想見上一麵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不可遏止了。
終於有一天,再不能忍耐了。父母就寫了一張便條,簽上名,托譚伯去上工幹活時,悄悄地投進六姨的家中。六姨收到便條,確認字體簽名無誤,心中一陣狂喜。作為兄弟姐妹,十指連心,這段時間,總躭心我父母在武鬥中逃亡的命運,不知在翻天派的追殺中,有無幸存的可能。接信後,切實地知道我父母雖仍在逃,但安全無恙,放下心來。告知大舅,征得同意之後,派人將我的弟弟妹妹,從大嶴嘴姨媽處,悄悄地接回到黃泥塝。
第二天傍晚,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月隱星稀,父母的兄弟姐妹們聚集在六姨家的堂屋裏,默默地等待著。9點多鍾時,父母摸著黑進了黃泥塝,推開掩著的堂屋後門。在微弱的煤油燈光下,兄弟姐妹們劫後重逢,不由得抱在一起,悄聲地哭著笑著,慶幸再次相會。好一會兒,情緒穩定下來,眾人簇擁著父母,走進偏廂臥室,燈光下,看著正酣睡著的一雙小兒女,悲喜交集,眼中滿是慈愛神情。
從臥室出來,大家緊緊地圍坐在桌邊,開始聽父母訴說逃亡的經曆,不時發出感慨唏噓聲。然後,議題轉到當前局勢,和父母可能的出路。
經過8月份的劇烈動蕩,到了9月份,局勢已逐漸緩和下來。耳聞目睹的傳言,是說翻天派雖然仍在搜捕紅色派的頭領和骨幹分子,但已不再象剛開始時那樣暴烈,抓到經常就地正法。而通常是抓到後,要押回原地原單位,進行批鬥和強迫勞動改造,並且不再累及家人。按說,我的父母躲藏在家鄉,有親戚們和鄉親們的保護,相對來說,是安全的。但是,紅色派已經不可能死灰複燃,藏匿久了,沒有出路,也不是善策,最終還是要出頭露麵的。
我的六姨父汪裕昌,是高中畢業生。當時整個馬頭公社,還沒有出過大學生,高中文化水平,在山區算是鳳毛麟角,極受敬重的。回鄉之後,被聘用為鄉裏農業中學的教師,人稱汪老師。汪老師有文化,知識麵廣,眼界寬,頭腦靈活,看問題要比普通鄉民更深入一些。文化人,不知怎的,在文革中站隊,多站在翻天派一邊。
分析過當下形勢後,他認為,當務之急,是識時務者為俊彥。時移世易,不要執迷不悟,要順應潮流,我的父母最好是出麵自首,或許能抗拒從嚴坦白從寬,爭取寬大處理。即使翻天派舊恨未消,追究既往,自首之後,拚著受點折磨批鬥,也權當懺悔贖罪,革心洗麵。捱過一段苦日子,過往的事自然會煙消霧散,也強過東躲西藏,擔驚受怕,永遠不能見人,不能與兒女在一起。
親友們都是鄉民,眼界不寬,聽了汪老師的話,眾人都覺得有道理,我的父母也認為可行。但為了穩妥起見,最好能找權威主事之人,側麵打聽一下,探探口風,再作定奪。
年輕人,有點爭強好勝,見自己的建議被認可采納,汪老師心中歡喜,自告奮勇地要攬下這件差事,去找知情人等打探情況。
第二天,匆匆地吃過早飯,汪老師急忙出門,去馬頭場公社武裝部,找杜雲生部長商議。杜部長是汪老師的學兄,也是三溪村人,其弟在外服役,弟媳是我大伯的長女有蓉,說來與向家是姻親,與我同等輩分,私下裏要呼為“杜哥”。
武裝部是軍事組織,屬地方武裝,隸屬於軍分區,負責民兵預備役訓練、征兵、協助地方黨政和公檢法維持社會治安,國家安全,通常在政治運動中處於中立。當時軍隊內部也開始文革,並走出軍營,參與地方文革,支左支派。杜部長的觀點傾向翻天派,但態度溫和,因為他的家人親友,大多數都是紅色派眾,所以,他持中立態度,兩不得罪。在此動亂時分,公社書記和社長,都靠邊站了,作為革委會成員,他實際上負責著公社的行政運轉。
汪老師找到杜部長,兩人進了部長辦公室,掩上門,不及喝茶,汪老師急著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仔細地向杜部長講述清楚,要他拿出個主意。聽完後,杜部長沉吟半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考慮。
首先,杜部長認為,自動地出麵自首,這個行為,應該是正確的,當下也是最好的辦法。人,是社會的一員,有責任和義務,不能獨孤地,如老鼠藏在洞裏,了此一生,不見天日。但是,自首,也不能莽撞,心血來潮,須知,在此動亂年頭,稍有不慎,會事與願違,惹來大禍臨頭。這一個多月以來,耳聞目睹了許多這樣的事例。衝動行事,一著不慎,結果往往要糟於預期,所以,前車之鑒,要引以為戒!
現今,前段時間打壓紅色派的暴烈殘酷已經停止,形勢趨緩,這是好現象,對向邵兩家也是福音。翻天派在各個區鄉設置了搜索隊,繼續在搜索紅色派殘餘。為了防止翻天派對紅色派的殘酷打擊惡意報複,搜索隊領頭隊長,都是由支左的解放軍同誌擔任,他們經過培訓,知曉現階段的政策,能夠保持一定中立。
馬頭場也有一支搜索隊坐鎮,搜索的目的則是將紅色派殘餘從農村清除,免得他們賊心不死,仍舊暗中鼓動農民,在區鄉山區,給翻天派的統治有意製造麻煩,引發動亂。由於馬頭地處偏遠,沒有產生什麽紅色派有名人物,為應付任務,拉網搜索了兩次,雷聲大雨點小,攪得池塘水渾,卻沒有網到大魚。
因此,揣測解放軍隊長的心思,若遇紅色派骨幹主動自首投誠,應該是持歡迎態度的。自己身不動膀不搖,政績就自動送上門來,誰會拒絕?當然,應該找合適時機,先與隊長通個音訊,讓其有心理準備,免得事出突然,陡生變異,反為不美。
汪老師和杜部長掩門在辦公室商議,自以為行為至為機密,卻不知隔牆有耳,被有心人聽了個正著。
這有心人,是馬頭場上的一個小混混,人稱黃二毛子。
黃二,有40歲出頭,原是馬頭場邊葵花村人。其父曾經是馬頭鄉有名的大財主土豪,家境十分殷實富庶,擁有馬頭場邊葵花村柏林村大片的好田地,場上還有店鋪染坊,在四裏八鄉都數得上大一號人物。黃二從小在這樣家庭,富貴榮華,錦衣玉食,確實過的是少爺生活。可惜好運不長,46年,其父中風而逝,黃二與其兄分了家產。黃二有了錢財在手,喜不自勝,吸毒嫖賭,大肆揮霍,兄長苦口良言,卻如過耳之風。如此登徒子,不事生產,坐吃山空,很快將一份殷實家業,破落一空。兄長恨其墜落,恥與為伍,在宗祠立下文書,眧告宗親,與他斷絕了關係,將他從家譜族冊上除了名。黃二身無分文,隻好去鄉裏哥老會跑腿當差,在場上收攤位費,打秋風,混碗飯吃。
黃二將家產敗落一空,實為眾多鄉民不齒,常將他作為反麵事例,教育兒女引以為戒。可誰能想到,黃二變為窮光蛋,卻是因禍得福。解放後,實行土地改革,他兄長被定為大地主,因暗通土匪,對抗土改,人被槍斃,田地山林莊院家財,統統分給了窮人。而黃二,破落已經超過三年,蜷宿在場上關帝廟裏,身無分文,無業遊民,卻被評了個赤貧成分。與貧下中農手工業者一道,分到他兄長的家財一份、場邊的田地、和在場上的偏房一間。黃二感戴黨的恩情,政府的照顧,滿懷熱情地投入到土改之中,抄家鬥爭地主土豪,比受盡剝削壓迫的貧下中農還要積極。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積極一陣後,黃二又故態重萌。他厭倦勞動,不事生產,遊手好閑,吃喝嫖賭,很快將分到的家財吃幹蕩盡。又將田地和房屋質押他人,換得錢財度日。當時,我的父親是鄉裏貧協主任公安治安員,對黃二的行徑極為看不慣,時常對其勸告敲打,逼迫他參加勞動,改過自新。黃二卻屢教不改,積習深重,眼看又破敗窮酸,再履舊轍。幸虧後來實現公社化,一大二公,全民所有製。社裏場上,總是有事務處理,要人跑腿當差。黃二如魚得水,常常主動承擔這些事務,倒駕輕就熟,奔波操勞,不辭辛苦。這也是社裏量才使用,按勞分配,給黃二一碗飯吃。
文革開始了,黃二又躁動起來。他在馬頭場上糾集了一些人,成立了個造反組織,叫“俏也不爭春”戰鬥隊,掛靠在翻天派名下。以前紅色派勢大,黃二欲避其鋒,倒是夾著尾巴,老老實實。但自7月以來,翻天派逐漸得勢,黃二的真實嘴臉也暴露出來了。
開始時,他鼓動人,不斷向紅色派挑釁,逞強出頭,爭奪公社權力。後來,他帶人,配合市裏翻天派行動,圍追堵截紅色派逃亡眾人。現在,他作為地頭蛇,參加區鄉搜索隊。挨家逐戸,仔細地追索,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也因此而確實抓獲了些紅色派的頭領骨幹,送回萬縣市。
黃二的積極,受到上麵的表揚,小人得誌,不免趾高氣揚,目空一切,把馬頭公社當作自家,把馬頭場當作自家的一畝三分自留地,在此頤指氣使,作威作福。
這次,黃二看見汪老師匆匆而來,找到杜部長,兩人鬼鬼祟祟地,掩上門躲在辦公室裏秘密交談,不免好奇,就悄默聲地蹓了過來,湊在門縫上偷聽。也是活該出事,汪老師和杜部長心地善良,哪會防備隔牆有耳天機泄漏?他們的交談,一句不漏地,被黃二聽個正著。
巴郎 記於2020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