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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風情萬種的小姨出家了

(2024-02-21 17:34:32) 下一個

  1

 

人生是一場孤旅,誰會任性的走掉?

 

我小姨惠萍就能!她要賣掉省城的房產車子處理生意的亂麻,準備去雲南出家了。

小姨是
我姥姥的老生姑娘,比我母親小了十六歲,我叫她老姨。老姨走到這一步,一家人都倍感意外,唯有我覺得水到渠成。

我小時候的偶像,除了電影裏的山口百惠,身邊活生生的人,就是老姨惠萍了。

 

濃眉大眼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容易落入俗套的美,但到了惠萍臉上,濃眉大眼配上和山口百惠一樣性感的厚唇,還有前衛的大波浪卷發。她的美,野性張揚,咄咄逼人。

 

母親和老姨比,好像不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

惠萍隻上到小學四年級。但是天資極好,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縣城皮革廠當臨時工,後來自學會計,成了縣裏數一數二的算盤子。那時候,她是一名臨時工。

她喜歡唱歌,聲音不是黃鸝鳥的甜美婉轉,卻特別像當時正紅的台灣歌手蘇芮,有一種蒼涼和大氣。她業餘生活,就是跟著縣文工團到處下鄉演出,唱的幾乎都是蘇芮的歌。

我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時代,看過老姨的一次演出。老家電影院的大舞台,一個大波浪卷發的女人,穿著紅色連衣裙,唱著酒幹倘賣無,比蘇芮的黑色旋風更震撼。所有演員都規規矩矩木偶一般的舞台,這個紅裙女人唱到動情處,麥克風舉過頭頂,眼神迷離,紅唇嬌豔欲滴。有人在議論:這個大姑娘真浪。

 

我為老姨驕傲,她燦若明星

同樣為這個大姑娘癡迷的,還有文工團一位唱民歌的小夥子。這位小夥子,是
惠萍的初戀情人。他的拿手曲目便是:九九豔陽天,人們給他起外號:小九九。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兒轉哪
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

小九九也是文工團的臨時工,盡管人長得沒話說,但一張好看的臉又不能當飯吃。用姥爺的話來說,唱歌的男人就是二混子,不幹正事。他們的戀愛,自然遭到全家人的一致反對。


惠萍到了婚嫁的年齡,有媒人給她介紹了一位轉業軍人,姓鄭,人很老實本分,還有一個最好的條件就是可以帶家屬分房子。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以老姨的個性,為什麽不堅持和小九九的戀愛而同意了轉業兵的婚事?

 

縱然年少輕狂,年少一樣輕率,愛情遭遇麵包,總是麵包誘人吧。

惠萍和轉業兵結了婚,分了兩居室,成了正式工,工作也到了縣城服裝廠會計室。


婚姻是女人命運的跳板,也許,一頭跳到陽關大道,也許,一頭跳到苦海無邊。跳的時候,誰會有火眼金睛?

新婚夜,
惠萍對轉業兵說:咱倆以十年為期,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十年的時候就堅決不湊合。

 

她的第一次,居然是給自己丈夫的,這讓轉業兵很是詫異,因為他知道這個漂亮女人的情史,他寧願排在隊尾也是心甘情願的。

轉業兵小心的嗬護著這個他視若珍寶的女人,她一度覺得連給她提鞋也嫌指頭粗的男人,體貼是一種多麽美好的品質。下班時分她輕易分辨出他上樓的腳步聲,幸福無論是否假象,卻在柴米油鹽中
分明感覺到了蛛絲馬跡。

 

   2

日子行雲流水悄無聲息過去快四年,有一天,惠萍得到噩耗,小九九因為敗血症而撒手人間。他一直沒結婚。

 

冬天的北風刺骨,惠萍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到了小九九故鄉,打聽到他的墓地。蘋果樹下孤零零的新墳,黃紙猶在,頭頂上的豔陽天已經不再,哥哥不在河邊而在墳裏!她在戀人的墳前,長跪不起,放聲大哭

 

當年和小九九分手的前夜,兩人整晚赤裸相擁,她眼神意亂情迷,肉體豐腴花香,小九九殘忍的忍著,他要心愛女人完好如初的留給要嫁的男人,在女人的貞操還是寶貝的年代,他不想她的婚姻裏被丈夫看不起。

這成了她心底裏永遠的痛,早知愛人生命過早凋零,為什麽不讓他完完整整擁有她的美好?

日子繼續。卻是難熬。幸福的菜葉子下是清湯寡水。
惠萍和轉業兵的夫妻生活不好,生下女兒不久,男人就偃旗息鼓了。不到三十歲,她醉美如酒,身體卻在無性婚姻裏寂寞難熬。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正式工不再吃香,惠萍老公下崗,靠蹬三輪車過活。
惠萍仍然在服裝廠做她的會計工作,但是偶爾會接點私活,到了月末給一些小私營企業做做賬。家庭收入的重擔,她挑了重的一端,轉業兵在輕的一邊。

 

紅杏出牆,有時候是因為牆太矮太舊,滿園春色潑辣辣怎能關得住。惠萍在工作中認識一私企的業主,簡直是小九九再現,他們如此相像,她寧願相信,是老天爺讓她再和這個男人繼續未了的情緣。她有那麽多遺憾,機會來了,為什麽要錯過?

陷入愛情裏的惠萍,膽大包天,曾把小業主領回家來。全家人都大驚,她還沒離婚,就這樣高調宣布了她的愛情。我母親曾告訴我,說那小業主儼然小九九再世,隻不過身上帶著痞氣,而小九九則陽光敞亮,一眼看到底。

惠萍之所以這麽做,是對當年大家反對她和小九九婚事的報複。我
母親私下裏勸妹妹:你要想想你家男人的感受。

惠萍形容為三腳拍不出屁來的轉業兵,知道妻子出軌,狠狠的打了她。這個女人,他駕馭不了,她是明星,照的他太暗淡了,他感覺到了她婚外的精彩,他不會像別的男人抓到什麽證據,殘酷的撕碎自己的心,他隻是一味的悲哀,鬱悶到極點,借一點小引子,那些自卑不滿鬱悶都集中在拳頭上了。

十年,新婚之夜的玩笑話一語成讖。他們勞燕分飛。

 

    3

我老姨最終沒有跟像小九九的男人在一起,對方已有家室不是主因。驚世駭俗的婚外戀發展下去,老姨迎來了另一場失望。這個讓她冒險的男人,除了外表,身上沒有半點小九九的影子,他是另外一個男人,貪戀她的美色,和她完全不對路。除了給她身體的需要,她找不到當年的心心相映。

 

意識到這個差距,惠萍毅然決然跟小業主分手。

惠萍和轉業兵離婚的時候,家裏的存款有兩千九百塊錢,她拿走九百留給轉業兵兩千,另加辭職買斷單位給的一萬塊,離開了小縣城。

 

 兩千年那一年,中國的醫院裏誕生了很多千禧寶寶。離婚的惠萍也在這一年,來到省城,在不太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體育用品商店。

 

有一晚快打烊的時候迎來一對父子,父親高高大大,書卷氣極濃,兒子虎頭虎腦,父子長相儼然克隆。

 

男人給兒子挑選了一副好的羽毛球拍,三百多塊,這是惠萍小店裏最好的羽毛球拍,那些上千的,她這小廟不敢壓貨,沒想到很快出手,算是打烊前一筆意外的收獲。

 

男人買完球拍環顧四周:店好像是剛開的的吧?

 

惠萍回答是,盼著這爺倆趕緊走。從店鋪到她租住的房子,不算遠,但是她住的地方是棚戶區,獨身女人早回家最安全。雖說城市夜生活愈晚愈絢爛,和她有何幹?

男人
沒有走的意思,繼續問怎麽想到要來省城做生意啊?

離婚女人的防備心是銅牆鐵壁,但她又不想得罪這位潛在客戶,惠萍說:區裏有個親戚在這裏,過來支援下省城建設。

話到這裏該打住了,有後台的女人還有點小幽默,但是男人忽然對這個漂亮女人的區委親戚感了興趣,他問:你親戚在槐
區嗎?

 

槐樹區是惠萍開店的區域。

惠萍
又點頭稱是,她注意到那男孩拿著新羽毛球拍正在顛羽毛球。隻要他爹說下去,孩子會一直顛下去。

男人繼續說下去:
區哪個部門?

惠萍信口一說,順便把官位報出來,嚇嚇眼前這搭訕的男人:區委辦公室主任。

叫什麽名字啊?

增瑞!

 

這是惠萍唯一知道的本地大官,因為來這裏開店的時候,她在省城的發小給她指路,體育用品要想掙大錢,必須走團購。有機會,可以找找這大官幫幫忙,但是,這出戲好像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她這毫無背景的女人去唱。

男人顯然對
主任很感興趣,問:增瑞是你什麽親戚啊?

惠萍想了想,李增瑞應該不算很老吧?於是用了一個很俗的稱呼:表哥。表哥,雖然八百杆子扒拉不到。說不定上去千年,她和李增瑞就是兩個小國的窮親戚。

男人忽然笑了起來,他對眼前這個有趣的女人說:哎呀,
增瑞原來是你表哥啊,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妹啊,怪不得看你眼熟,有空來我們家吃個飯吧。

眼前的男人原來是她謊話中的男豬腳!如此戲劇的一幕怎麽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尷尬的臉上紅雲亂


天上掉下個表哥,表哥從此成了她店裏的常客。她的生意,就這樣幸運的走出死胡同進入金光大道。

除了發小,表哥成了她在
省城認識的第二人。表嫂邀請她去家裏吃飯,兩個女人居然投緣,大有發展成閨蜜的趨勢。

 

一度,惠萍是李增瑞家的常客。

女人的心像樹梢梢,即使沒有風也要敏感的動一動,何況,已經風吹草動!


惠萍和表哥,她是他的紅顏,他是她的藍顏。他們看對方的眼神,已經讓表嫂敏感的撲捉到了一切。

有一天,兩個女人一起包餃子,表嫂擀皮
惠萍包,惠萍包的餃子像本人一樣俊秀。表嫂說:我看出增瑞對你挺好的,不過照顧你也是應該的,誰叫你是我們的親人呢。你要是喜歡我們家增瑞,妹妹啊,能不能等等我?

等等是什麽?聰明的
惠萍當然明白,就是等著表嫂的謝幕,死亡才是她的謝幕。表嫂病秧子已經很多年。

表嫂心如明鏡,照的惠萍角落敞亮,在表嫂麵前,一點藏汙納垢都會讓她感到羞愧。

她從此淡出了這個家庭,
遠離了這個她心裏麵呼喚千遍的愛人。愛是一場病,無藥可治,唯有逃離。

 

我高考落榜那年,來到省城,在老姨的體育用品店裏打工,目睹了她和李增瑞的悲歡離合。李增瑞每次來,我老姨臉上是一副小女兒的媚態,她眼裏有一場止不住的花開。

   

    4


生活的境況好轉後,惠萍心裏一直牽掛著女兒小團子。團子跟著前夫,轉業兵堅決不同意她接走孩子。甚至,都通知幼兒園的阿姨除了爸爸來接,別人一律不放行。

惠萍和轉業兵溝而不通,她知道轉業兵心裏還有恨。她隻好鋌而走險。

她在幼兒園的圍牆外麵,從無數做操亂七八糟的孩子堆裏一眼看到小團子。課間操完畢,惠萍跟著給食堂送菜的販子蒙混過關進了幼兒園的大門。五歲的團子
看見她,一下子衝過來撲到她懷裏:好媽媽好媽媽,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小團子像個壁虎緊緊攀附著牆壁,怕一鬆開從此又兩分。母女相見歡的畫麵,老師放鬆了警惕。惠萍就這樣從容的抱走了孩子。她給轉業兵打電話:你的經濟條件不好是次要的,關鍵我是孩子她媽,小孩子的沒有媽媽照顧隻容易出問題,你帶著費心費力,也會影響你掙錢將來成家,孩子還是跟著我好些,你想了隨時來看吧。

男人帶孩子已經心力交瘁,就是心裏的一口氣不順而已。
惠萍適時給了他一個台階。

那些年,
惠萍一直這樣教孩子:你有一個很善良很正值的爸爸,我和你爸爸分開不是因為他不好,媽媽也有很多缺點。你長大了一定好好孝敬爸爸。

團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媽媽。小孩子說:我的爸爸媽媽雖然分開了,但是他們都是好人,他們都很愛我,我感到很幸福。

 

    5

 

如果你不是幸福的白癡,人生便常感無限困頓。在困頓裏無限糾結,隻有兩條路,要麽死,要麽重生。獲得後者的能力,便是信仰。可惜,大多數人失去信仰,或者不知道信仰什麽,隻好混吃等死。

貿然離婚和生意之初的艱辛,都讓惠萍陷入困頓。接觸佛學,惠萍開始守得雲開見月明。

當年李嘉誠讚助的一個佛學基金會從全國招募二十個義工,
惠萍很榮幸的成為其中之一。去深圳做義工的日子,她從打掃廁所開始,後佛學院把一個圖書館交給她管理。這期間,她癡迷佛學,生意離她越來越遠,以至於後來有了出家的念頭。

但是,不是你想出家就有寺院要你。
惠萍是經過了佛門的重重考驗,才一步步走進去的。

 

當年演紅樓夢的一位女星得了乳腺癌,去寺廟裏修行,她問師傅:師傅,我吃齋念佛,病有好的一天嗎?

 

師傅說:佛家是不講究回報的,你每天不要想是不是能好的問題,在誦讀佛經的過程中,你的心在佛門,就不會去感知那些肉體的痛了。

女星如黛玉附體,整天鬱鬱寡歡。有一天她告訴鬱悶的告訴師傅:我的頭發又掉了。

有一天她照鏡子,一聲歎息:我的皮膚又黃了,不漂亮了。

她的身在佛家,心係俗物,沒有真正放下。最終,她隨黛玉去了。


惠萍真的放下了嗎?

 

走前,老姨回鄉。我把這個疑問拋給她。她給我講了個故事。

 

兩位禪者走在一條泥濘的道路。走到一處淺灘時,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女在那裏躑躅不前。她穿著絲綢的羅裾,無法跨步走過淺灘。


來吧!小姑娘,我背你過去。師兄說罷,把少女背了起來。


過了淺灘,他把小姑娘放下,然後和師弟繼續前進。


師弟跟在師兄後麵,一路上心裏不悅,但他默不作聲。晚上,住到寺院裏後,他忍不住了,對師兄說:我們出家人要守戒律,不能親近女色,你今天為什麽要背那個女人過河呢?


呀!你說的是那個女人呀!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到現在還掛在心上?

 

     6

 

惠萍這次回來,是有人情債要還的。

 

有個人情債,早已封壇很多年。惠萍拂去厚厚的塵土,打開密閉的蓋子,壇子裏的故事已經久遠。

 

惠萍還在服裝廠上班的時候,她的婚姻還在維持的階段。廠裏集資,屬於民間借貸,一分的利息令很多人趨之若鶩。惠萍是會計,自然先照顧自己的親人。惠萍四叔也交了三千塊的集資。怎奈服裝廠效益每況愈下,不用說利息,本金退還的都困難,等於服裝廠白用了人家的錢。後來退錢的時候,惠萍已經離婚去省城做生意,與她無關了,但四叔一家還是對自己三千塊錢白白借給服裝廠三年有怨言,親兄弟明算賬,因為集資的事兩家一度不相往來。

惠萍這次
拿出五千塊錢給四叔,她說:這個就算當年的利息吧,如果有多出來的那部分,就算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事情過去這麽多年,這事早已淡忘或者故意淡忘,兩兄弟倆重歸於好。惠萍的這一舉動,令四叔一家感激不已。

這筆理論上與老姨不相關的陳年老賬,讓
想到弟子規的那句話:財物輕 怨何生 言語忍 忿自泯。

 

惠萍這次回來,是看望八十多歲的老父親。

 

一家人都沒有告訴姥爺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出家的事。家裏人都覺得這事並不光彩。

 

惠萍知道父親愛聽評書,買了個小錄音機給他,把劉蘭芳單田芳的評書下載下來,再配一副好耳機。老人家近些年耳朵稍背,眼睛還有白內障,正在排隊等候做免費手術。除此之外,他身板硬朗,腦子也不糊塗。

 

臨走前的走上,惠萍給父親帶上耳機,輕聲說:“爹,我要出趟遠門。”

 

說完,她一下子跪在父親腳前。

 

我八十六歲的姥爺,眼裏忽然湧出渾濁的老淚,他一遍遍摸著小女兒的頭發,說:好閨女,早些回來。

 

    7


惠萍走之前的那晚,住在我家,方便第二天做火車回省城。正值周末,我老公不由分說,要帶著一家人出去吃飯。


我們去一家叫老公社食府的飯店。

 

大魚大肉時代,人這賤東西對過去的苦日子又深刻懷念起來,食府的牆上掛著南瓜玉米蒜頭辣椒,當然是假的。樓下一間間小包廂,全是圓滾滾樹幹做隔斷,藍底白花簾櫳一挑,布滿樹眼的木頭桌椅,假裝回到吃不飽穿不暖的老公社時代。

 

惠萍全素。甚至連雞蛋都不吃。雞蛋是雞寶寶生的孩子,是沒有成型的生命。


吃完飯,老公去結賬,我遇上一個熟人,閑聊了兩句。惠萍安靜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目光投向門外。

 

六月的黃昏,已是微熱,但夜晚還算涼爽。門外停著兩輛小摩的,兩個摩的司機站在一輛紅色摩的旁抽煙閑聊,顯然是在等客人。一個穿著舊不拉幾白色半袖衫的男人,身形有些佝僂,他轉過臉來的一瞬間,惠萍的眼裏,一道閃電滑過。

惠萍
快步走到服務台旁,對服務員說:能快一點給我做個水煮魚嗎?

水煮魚,是當年轉業兵最愛吃的菜。
惠萍也跟著愛上這一口,這大約是他們婚姻裏最誌同道合的事情。但是她怕辣,每次轉業兵都囑咐廚師少放辣椒。那些年,日子過得平緩,但出去吃頓飯仍是家庭的奢侈大事。到了月末轉業兵發工資,總是買回一盆水煮魚,把上麵飄著的花椒辣椒撈走,他隻吃魚下麵的菜葉子,魚肉多半是留給老婆吃了。

門外車夫,正是轉業兵。十幾年不見,他
成了名副其實的老鄭。隻不過當年的人力三輪,換成了喝汽油的三輪小摩的,這個老實男人要當一輩子駱駝祥子了。

轉業兵沒有發現
惠萍。他當年深愛的女人正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目光如水看著她命運跳板裏的那個男人。男人的煙,快抽完了吧?記得當年轉業兵抽豐收牌香煙,兩毛三一盒

服務員喊了
惠萍一嗓子:阿姨,水煮魚做好了,打包嗎?

惠萍說著是,過去服務台付款。

她拎著打包好的水煮魚急速往門外走去。

 

門外,白色短袖衫的男人已不知所蹤。隻剩他的同伴另一位車夫,又點了一支煙。

 

暮色愈重,煙火或明或暗。惠萍與轉業兵老鄭,就這樣擦肩而過。

 

一條魚的殺生,為紅塵最後的愛恨情仇獻了祭。

 

 

    8

 

惠萍出家一年後的農曆十月初一,是我姥爺的生日。

 

這一天,惠萍果然沒回來。這是大家普遍料想的結果,一個出家人隨便行走在俗世裏,那才是意外。姥爺看了他心愛的小女光頭剃度這個樣子,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

 

也罷。

 
過生日那天,姥爺非要穿上
惠萍給他做的一身大紅唐裝,鶴發童顏,像個老寶貝。這唐裝,隻在每年過年穿一次。生日年年過,唐裝第一次在生日時穿起。拍全家福的時候,我母親的身邊,加了一把椅子,是留給老姨的。姥爺發話,這個家族在外麵的成員,隻要活著,就永遠有位置。
 
 生日過去幾天。又降溫了,街邊的梧桐樹,最後幾片葉子也落光了。

 

夜晚的燈光下,小舅媽在織毛衣。

 

姥爺坐在太師椅裏,喝著舅媽給他打開的一包牛奶,沒有牙,吸管發出滋滋的聲音。
 
姥爺眯著眼說:
惠萍織毛衣可好了。

 

小舅媽知道姥爺想小閨女了,照例拿著準備好的台詞哄他:惠萍帶著孩子去外國了,她在那邊好得很呢,國外空氣好水土好,還住著小洋樓,你就放心吧。

 

姥爺喝完奶,突然嚷著說胸口有點悶。舅媽停了手裏的活,喊來小舅,小舅把姥爺扶到床上半躺著。

 

姥爺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像積攢了無數能量卻噴發不出來的火山,藏著無限的痛苦。他擺擺手,半睜著眼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老天爺,你要是想叫我去,就別讓我難受了。
 
說完,他把頭上的氈帽摘下來,頭一歪,倒在小舅的懷抱裏。

 

姥爺走了,這個過程,隻有五分鍾。 
  

我聽說過姥爺最傳奇的故事,不是他八歲就推個木頭車子去販布匹賣,穿過日本鬼子的檢查站僥幸逃脫。而是在他壯年後,姥爺的母親重病,吃了無數副草藥不管用,眼看被閻王爺收走,一家人要準備後事了。三九天,外麵飄著大雪花,姥爺忽然將自己脫得隻剩褲衩,衝到院子裏。

 

院子南牆邊有一垛幹地瓜秧子培成的垛,旁邊有個鍘刀,平時用來鍘地瓜秧子喂牲畜。姥爺將鍘刀掀起來,雙腿跪上去,他仰天長歎:老天,我願用我的雙腿,換取我母親十年的性命!” 
  
鍘刀上居然沒有一滴血,姥爺的腿也沒有一絲受傷。他母親,果真多活了十年。 
  
生老病死,纏綿病榻多年身體枯萎至死是最痛苦的死法,姥爺幾乎沒有痛苦的就走了,是造化和修為。 

 

他走在對小女兒最深切的思念裏。

 

之前,舅舅們商量是不是要告訴老姨。這麽大的事,老姨知道了,是無論如何也會回來奔喪的。回來,就要暫且還俗,戴上假發,一身出家人的行頭要收起來,否則她太顯眼了,不偽裝一翻,奔喪隊伍裏她就是焦點了。 
  
大舅發話:老的活著須盡孝,既然人都沒了,她回來也沒什麽用,不如過後告訴她。” 
  

  9
  
姥爺入土後,
我打電話給老姨。接聽的是另一位女聲,我說:麻煩您找一下明慧師父。” 

 

明慧是惠萍的法號。
  
女聲冷冷的說:“明慧師傅正在忙著,沒空接電話。” 
  

說:麻煩您轉告她一下,老家那邊有點事,有空回過來。” 
  

還沒等我說完,那邊的電話就掛了。 
  

惠萍的電話一直沒來。半月後的夜晚,我又撥通了那個號碼,這次是惠萍的聲音,她快人快語:家裏都好吧?孩子都好吧?你姥爺也挺好?” 
  

說:大家都挺好的。我姥爺也很好。以後會越來越好。他去世了。” 
  
惠萍
了一聲,但是聲音依舊平靜:你姥爺沒了?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一點預感都沒有?” 
  

說:我給你打電話,是別人接的,我讓她轉告你,她沒說嗎?” 
  

惠萍的語氣一點沒有責怪身邊助理的意思:出家人遠離紅塵俗事,潛心念佛,你不用怪她。你姥爺不是身子骨硬著嗎,怎麽說走就走?” 
  

說:大家都沒想到,姥爺突然就離開了,不過他走得很平靜,沒有打擾任何人,他也不想驚動你。” 
  

惠萍的聲音依舊平靜,但聽得出她有點責怪自己了:那幾天我在幹什麽,真的一點預感也沒有。怎麽會這樣…” 
  
電話那端忽然不說話了,良久,
惠萍說:你讓我冷靜冷靜…” 
  
顯然,
惠萍在哭。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
重新打過來。惠萍詢問了一些更詳細的細節,說:我要不要回去趟,在他墳前磕個頭燒點紙也行。” 


 又像是自言自語說:你舅舅他們,肯定恨死我了。” 
  

說:沒有人恨你,是我們商量不告訴你的。你出家我們都理解,但是絕對不支持,我們是俗人,永遠達不到你的境界。這一點,我和舅舅們想法都一樣。現在姥爺沒了,你最大的牽掛也沒了,你好好保重,我們在這邊都掛著你呢。” 
  
電話那端,又是一陣沉默。 

 

   10

 

我老姨在出家的歲月裏,先後去看她兩次。第一次是去雲南,第二次是青海。她像一片雲,從南飄到北,最後在蒼涼的西北落腳。

 

雲南的寺廟坐落在原始森林裏,我們費了好大周折才找到那個寺廟。在見到老姨之前,隨行的表哥表姐還心存幻想,希望惠萍有一天能還俗。

 

時隔三年,我在寺廟裏一棵巨大的菩提樹下,見到了惠萍。

 

她一身僧服,如雲青絲已是光頭。我在省城給她看店的那些年月,惠萍最愛燙大波浪,配上烈焰紅唇,人群中一眼就看見風情萬種的她。

 

僧袍看起來有些晃,惠萍瘦了不少。她皮膚不太好,臉色也有些黃,一看就是處在亞健康狀態。惠萍當年曾得過一場急性黃疸,她的肝髒也許不好。

 

我表哥表姐都忍不住哭了。

 

我沒有哭。覺得什麽語言也不足以表達對她的想念,我唯有跪下來,給她磕了三個頭。

 

我和惠萍共處五年,我們之間既像母女又像姐妹。她對我的人生影響深遠。

 

我囑咐惠萍一定去醫院看看,別整天阿彌陀佛,菩薩也有顧念不到你的時候。

 

惠萍一個勁說沒事。

 

此行我帶三歲的兒子一起去。惠萍看見小孩子,眼裏全是慈母的溫柔,她抱著我兒子,不肯放他下來。她問我月子的情況,有沒有請月嫂,有沒有落下月子病。末了她說:這個月子本該我來伺候你,我太虧欠你了。

 

我心裏一下子潮濕起來。

 

我們在寺廟裏呆了三天,我也了解了出家人的部分生活。除了念經誦佛,她們每隔幾天會去附近的村裏幫老百姓幹活。寺廟不遠處有個馬場,她們偶爾去撿馬糞,自己種菜。米麵則有人提供,叫十方供養。她們寺廟不接香火,十分安靜。

 

吃飯的時候,真正做到止語,拿東西也是龍含珠鳳點頭。那些做義工的學生和出家的,中午去飯堂打飯,若是一碗飯吃不完的話,就用筷子在碗中間劃一道,表示隻吃半碗飯。吃完飯後,碗裏沒有一粒剩飯,感覺碗就像被洗過一樣幹淨。

 

寺廟裏還配了一輛車,惠萍是司機。第二天,惠萍開車帶我們在附近轉轉。走在一條山路上,她忽然把車停下來。我表哥不解,我說:老姨要去撿石頭。

 

惠萍說:還是大妞最了解我。

 

路邊的那塊石頭,車子是可以繞行的,惠萍即使不出家,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會下車去撿,她是個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寺廟周圍有大片花椒樹,做為一名三流廚娘,我開玩笑說采來帶回家去。

 

惠萍說:佛家場地,不允許帶走任何東西,帶走這些東西一輩子償還不了。然後她又說:人活著的時候不要欠人東西,包括感情債人情債金錢債,都要在有生之年還上。

 

我後來成了一名基督徒,不信佛家的輪回說。聖經說軀體是靈魂寄居的殼子,我們終有一天棄殼子而去,靈魂進天堂或下地獄。但無論哪種信仰,本質是愛,與人為善。所以兩種信仰下,不妨礙我們精神的共通。

 

雲南最後一天,我見到了表妹小團子。團子在附近一所佛學院上學,畢業後的出路隻有一個:出家。

 

團子十六歲,臉上軟乎乎的嬰兒肥,眼神裏有一種未看見世界之前的純淨。

 

團子隻有半小時的會客時間,她一見我們,和我們抱成一團,哭了。

 

十六歲,正是女孩子情竇初開的年紀,團子的世界過早與世隔絕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曾經曆愛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燈古佛裏。

 

我感到殘酷,也明白這是惠萍出家後,不願意把深愛的女兒獨自留在搖搖晃晃的人間。帶她走進佛門,似乎是最安全的出路。

 

團子臨走前要跟我們拍照,惠萍替她擋下了。她說佛學院不允許,還有其他學生看著呢,影響不好。

 

那時候,我隱隱感覺到,惠萍對佛法的虔誠,還流於表麵,更多是做給別人看。她有很多東西,其實沒有真正放下。

 

   11

 

時光如流水,晝夜不息。五年之後,我又在青海見到惠萍。

 

惠萍攜她在雲南的一個小團隊,去青海組建寺廟。那次我們去了一大家子一共十二口人。

 

新寺廟修的莊嚴漂亮。惠萍站在台階上,沒有像雲南那次一樣迎上來。過了這麽多年,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有歲月的痕跡,惠萍的麵相愈發平和美好,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她對著我們鞠躬:阿彌陀佛,辛苦了。

 

我們見到她,要撲上去抱住她的熱烈心情,也因此變得規規矩矩。

 

我兒子禮貌的叫她姨姥姥。她小聲提醒孩子:人多的時候,你要叫我師父,人少的時候可以叫我姨姥姥,這是出家人的規矩。

 

那天是年三十夜晚,吃過廟裏的齋飯,我們陪惠萍看春晚。出家人的春晚,不是我們中央台的那些歌舞升平,而是佛家弟子自編的節目。對於俗家弟子來說,難免乏味,眾人散去,隻留我在她身邊。惠萍對我說:你再陪我看會兒吧。

 

西北寺廟的禪房裏,我和惠萍秉燭夜談。她告訴我很多出家人的小花絮。她是這個寺廟的主持,就像管理企業的大管家一樣,一點都不能出錯。有一次廟裏舉辦一個活動,她們夥房裏熬的粥少了些,她的領導來找她談話,說話間她稍微走了一會兒神,領導手裏的勺子就劈頭蓋臉打過來。然後,惠萍被罰跪在冰天雪地裏,跪了三炷香的時間。

 

我還在那個夜晚看見了惠萍的一件秋衣。這件秋衣跟隨了她十年,已經補丁摞補丁。出家人的衣服據說非常貴重,麵料都是來自台灣。惠萍把一件秋衣穿到底朝天,是希望減少對社會的索取,是為消業。

 

大年初一,寺廟裏舉行了一場大法事,來了一百多口子人,惠萍穿著袈裟站在台上講話。那袈裟,是修行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穿的,代表著無尚的榮譽。

 

我站在人群裏,看身著袈裟的老姨,她已經篤定的走進了佛門。我們近在咫尺,卻分明兩個世界。

 

  12

 

三月的一天,黃昏快要來了。老鄭開著電動三輪行駛在路上,他剛剛去廢品收購站,賣了一車的破銅爛鐵,腰包很鼓,他計劃著買半斤豬頭肉,兩根豬大腸,晚飯好好喝一壺。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一邊開車一邊接電話。

 

說了幾句,老鄭把車停下。春寒料峭,老鄭在風裏打了個寒顫,重新發動車子,朝著與家相反的方向駛去。

 

二十分鍾後,三輪車停在一樁新樓跟前,老鄭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二樓一戶人家門前。他垂手站立了片刻,敲了敲門。

 

門開了,一屋子陌生又熟悉的臉。一個圓臉的女孩子忽然撲進老鄭懷裏,哭著說:爸爸爸爸,我好想你。

 

老鄭愣愣的,說:團子,我的好閨女,你怎麽這個樣子。

 

23歲的團子穿著一身咖色僧服,頭頂光光的,一看就是出家人的打扮。

 

屋裏的親戚請老鄭到沙發上落座。這時候,一個女人從臥室走出來,和團子一樣的行頭,臉龐清麗,仙風道骨。

 

是惠萍。

 

惠萍問老鄭說:你這些年都還好吧。

 

老鄭有點慍怒:你走這一步罷了,為什麽還讓孩子走這一步。

 

團子說:爸爸你別這麽說,是我帶著媽媽出的家,別怪媽媽。

 

團子五歲的時候,被惠萍從縣城的幼兒園接走,十八年來,這是他們父女的第一次見麵。老鄭這些年裏聽說惠萍出了家,但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團子也緊隨母親其後,削發剃度。

 

惠萍和團子母女如今在不同的地方出家,一個北,一個南,母女倆已經四年沒見了。這次回來,是給團子辦理身份證,23歲的團子還沒有俗世的身份,雖是出家人,但外出學習,坐車住宿,都要用到身份證。

 

團子回到小時候生活的縣城,她有一個心願,見到父親。

 

隔著十八年一閃而過的歲月,團子還有小時候的樣貌,隻是紅塵與出家,仿佛天人相隔。

 

老鄭發出老男人拚命壓抑的嗚嗚哭聲。團子抓著她父親的手,流著眼淚說:爸爸,我非常好,我也不缺錢,佛學院裏什麽都有,我讀經書,背經典,特別充實。你別擔心。

 

老鄭抹著眼淚,一隻手從襯衣兜裏扣扣搜搜。

 

他掏出一把錢,有幾張大票,更多的是小票,那些錢,由大到小,被他規規整整按順序排列好,這是他下午賣了一車鈹銅爛鐵的收入。老鄭在我表哥的廠裏收購廢品,是他除了當車夫之外的另一個營生。恰逢原材料漲價,這是老鄭有史以來最高的收入。

 

老鄭把這些錢塞到團子手裏,哭著說:這些你先拿著花,不夠我再給你寄過去,這些年我混得特別差,都不好意思見你。老家的房子也拆遷了,我打算拆遷款到了,打聽著把你接過來...我當爹的也不稱職,這些年來都沒照顧你。

 

老鄭說著又嗚嗚哭起來。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紛紛抹眼淚。

 

團子把錢給老鄭放到兜裏,說佛學院什麽都有,花不到自己的錢。

 

老鄭又對團子說:我現在也有個女兒,十三歲,不聽話,整天問我要錢買著買那,團子你可要聽話哪。

 

團子說:爸爸,等你老了,你要是想我,我就把你接到佛學院去,那裏有很多老頭,你們一起念經,一起養老。

 

老鄭對團子說出這番話很欣慰,又對女兒說:團子,你奶奶七十多了,每年過年,都念叨大孫女今年多大了,不知道又長高了嗎,你爺爺走的時候念叨著你的名字,你能去看看你奶奶嗎?

 

團子說:爸爸,佛學院有規定,不能隨便出來,我實在不方便見我奶奶。

 

老鄭又摸了一把眼淚。

 

這一次,他轉向一邊站立著的惠萍。

 

惠萍今年多大了?每年過年的時候,他也會想起惠萍又長了一歲,她今年正好49歲。他倆結婚時,惠萍說:以十年為期,過不下去就離。離婚時,她美的咄咄逼人。現在,惠萍臉上一派素色。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怕褻瀆了什麽,轉而對著團子說:團子,爸爸想和你出去吃飯去,帶著你媽媽一起。你看大舅家也不是很寬敞,我在附近找個賓館給你們娘倆開間房,然後,咱們一家三口一起吃個飯吧。

 

團子充滿期待的看著惠萍,等待著母親的應許。團子23了,臉上一派十六歲的天真。她想要什麽,還像小時候一樣,用小狗乞憐的眼神,看得石頭都軟化了。

 

惠萍知道,老鄭窩囊了一輩子,五十多的人能力到頭,吃個飯找間房,這是老鄭所能給予她們母女最好的待遇了。

 

她避開團子的眼神,緩緩說:不用了,我們這身行頭,出去也不方便。團子舅媽今晚包了餃子,你吃了再走吧。

 

惠萍說完,一屋子的人都在挽留老鄭吃晚飯。

 

老鄭最終沒能留下來吃餃子。走之前,他又拿出那部老掉牙的手機,把手機唯一一張十三歲女兒的照片刪掉了。

 

他整理衣衫,和十八年沒見的團子緊密挨著。他讓我表哥幫忙拍了一張合影。

 

那張照片上,老鄭咧嘴笑著,像個開口的石榴。

 

我們後來才知道,老鄭那個破手機裏隻能存一張照片。他把這個珍貴的內存位置,留給了他十八年沒見的女兒。

 

一輩子窩囊的老鄭明白,這次父女相見,也許是他們在這塵世中最後的緣分。

 

 

 

    13

 

團子回到紅塵中來,實現了見她爸爸的願望。她還有一個心願,配一副助聽器。

 

她小時候發過一場高燒,導致聽力受損。這些年,隨著年齡疊加,聽力似乎又下降了許多。

 

我們表姐妹湊錢,由我帶著團子和惠萍,一起去省城。

 

團子雖是出家人,但藏不住一顆愛美的心。醫生經過一係列檢查後,給她推薦了一款進口助聽器,小巧美觀隱藏式,要一萬塊,醫院念及她們是佛家弟子,給優惠了一千。

 

團子帶上新的助聽器,惠萍問她:“團子,聽得清楚媽媽說話嗎?”

 

23歲的團子,眼神裏是十六歲花季少女的神采,她有些興奮地說:“媽媽,你的聲音原來這麽好聽啊。”

 

又試聽了一陣,除了親人們清晰的問候,還有夾著一些雜音。團子說:“原來這個世界這麽亂糟糟啊。”

 

新的助聽器像是給耳朵長了一雙翅膀,團子聽見母親的聲音如此動聽,還感覺到這個世界的雜音。23歲的女孩子,一張單純的白紙,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簡單到清風明月。

 

以我對團子的感覺,她智商一般。把她獨自留在紅塵裏似乎是件危險的事。她的生身父親老鄭後來再婚,找了一個彪悍的老婆生了一個叛逆的閨女,日子一塌糊塗,拿什麽來保護團子?!親人們終究有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明目張膽的親曆,團子有能力對抗漫長歲月的侵襲嗎?

 

聽說過金絲猴媽媽對兒女們的母愛。當它們被獵人包圍以後,一聽到槍響,猴媽媽就趕緊將孩子抱在懷裏喂奶,盡自己最後一次義務。此時它會向包圍上來的獵人頻頻擺手,意思是不要傷害它的孩子。等到哺乳完畢,它會把孩子安放在一邊,然後敞開自己的胸膛,示意獵人:你們可以開槍了。在金絲猴母愛的壯舉麵前,那些僅僅為了漂亮皮毛而殘殺這些生靈的獵人不知該如何選擇?

 

世界是個大圍場,我們都是心懷忐忑的獵物。惠萍抽身而退了,智商一般的團子留在圍場裏,拿什麽巧妙的躲過圍追堵截而平安一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出家,也許是團子最好的歸宿。

 

所有的母愛都帶著深刻的無俱與自私。當我們提供的幫助有限,無權對外人指手畫腳。

 

  14

 

到了省城,除了給團子配助聽器,還有一件重要事。

 

團子的身份證需要用到戶口所在地證明。出家之前,惠萍的戶口是在省城那個叫槐樹區的派出所。由於老區拆遷,惠萍出家等於失聯,戶口被凍結,證明開不出來。

 

寺廟對出家人返俗有期限,身份證辦了加急的,就差戶口證明這一關。

 

當年,惠萍在沒有買房的情況下,戶口就是李增瑞幫忙遷來省城的。

 

我給惠萍提建議:“也許李叔叔可以幫忙。”

 

惠萍沉默著。

 

我說,聯係下試試。

 

費了好大周折,我聯係上了李增瑞。

 

李增瑞已經退休,目前在家看孫子。當官的都是盤根錯節,李增瑞答應找原來的部下幫忙,這樣我們就很快拿到證明。

 

果然,小人物九九八十一難,在如來那裏輕易通關,我們第二天就被通知可以拿到戶口證明。

 

這時候,我接到李增瑞的電話,他想要見見惠萍。

 

惠萍聽了,閉眼默誦佛經。然後,她睜開眼。

 

49歲的惠萍目光如水。她同意了。

 

我看過李敖的書,他的朋友多年來始終懷念在大陸的初戀。兩岸回複交流後,朋友回故鄉來,要見見日思夜想的初戀。

 

李敖朋友跟初戀見了,心裏麵那個眼眸如星身材婀娜青絲如雲的女孩子,已是顫巍巍老太太。

 

李敖說:懷念舊夢,就是破壞舊夢。

 

李增瑞想見惠萍,也許有懷念舊夢的味道。

 

由於惠萍是出家人的行頭,隨便和一個男人見麵是件奇怪的事。征求惠萍意見,就選擇在車上簡短會麵。

 

車子停在一個公園的停車場。初春上午時光,停車場的車子稀少。三月裏,枝頭新綠一片,天空中飄著若有若無的柳絮。

 

我看見一個男人大踏步走來的時候,就確定了那是李增瑞。

 

我認識他的那些歲月,惠萍告訴我李增瑞除了公事,私事都喜歡坐公交車。他身上很多特質,顛覆了我對官員的認識。

 

我帶著團子下了車,迎上去,和李增瑞打招呼。

 

十幾年過去,我成了倆娃的母親,李增瑞也老了。一頭白發任意白著,也不染。他安然進入了老年。

 

很多男人老了一派猥瑣,李增瑞老的十分體麵優雅還有年輕時隱約的霸氣。我叫著他李叔叔和他打招呼。帶著助聽器的團子一臉茫然看著他。

 

我帶團子走進春天的公園,把空間留給他們。

 

後來,惠萍陸陸續續給我講了見麵的花絮,我知道那些花絮裏有所保留。

 

容我還原一下。

 

   15

 

車門打開,端坐在車裏默誦經文的惠萍,立刻聞到一種特有的男子氣味。這種氣味,和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一個男人帶著兒子來體育用品店裏買最貴的羽毛球拍,他高大的身軀靠近她,一股健康男人的味“呼”的一下子撲麵而來。

 

那些年,她對這種氣味癡迷。愛的本質,就是獸性。

 

隔著時光隧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體嗅輕易的感覺出來。

 

惠萍沒有扭頭看他。

 

他和她如此近距離的坐在一起。他非常得體大方的問候她,她一句一句應著。

 

她安靜坐著,她的側顏看上去還是很美,沒了當年的刀削劍刻,變得圓潤柔和。原來,柔順而靜,才是最好的駐顏術。

 

李增瑞說著他的退休生活,他說他兒子在國外留學,念到博士,本可以留在當地,但兒子還是回來了。當初吸引兒子回國,不是報效祖國這樣的宏大理想,就是一碗臊子麵。

 

李增瑞是西安人,會做好吃的臊子麵。惠萍也喜歡上了表哥親手做的麵。

 

那些年,她每次去他家,都是踩著心裏的鼓點明媚出場。

 

李增瑞說,他現在做臊子麵會做兩種口味,兒子回來蹭飯時,一定會豬肉丁牛肉丁辣椒醬大大的,年輕人火氣大口味重。隻有他們老兩口在家時,他們不放肉,用鮮香菇代替。

 

他說,這些年食品安全老出問題,年紀大了,害怕三高,老兩口喜歡吃素。

 

惠萍這時候回過頭來,輕輕看了李增瑞一眼,問:“嫂子還好吧。”

 

這是上車以來兩人第一次對視。當了爺爺的李增瑞老了,肩膀不再挺闊,但是麵相老的十分美好。

 

李增瑞在看見惠萍眼睛的一瞬間,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心裏忽然通了電。他活到這個歲數渾身老繭,唯有心上那一小塊兒地方沒有長繭,為她保持著鮮嫩滴血。這些年,他對她從來都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但他似乎修煉了一種能力,將一切露餡的深情迅速掩藏起來。

 

他把那個差點露餡的包子包好,裝上籠屜,溫火慢蒸。

 

他說:挺好的,年輕時是病秧子,沒想到老了身體還挺抗折騰。整天去跳廣場舞,還參加了旗袍協會,到處演出。我成了一個帶孩子的保姆。

 

他說完,打了個嗬嗬。仿佛水汽環繞,包子進入初熟階段。

 

當年,李增瑞有一次住院,惠萍去探望他。醫生護士和病友都把惠萍當成他的妻子。而身邊照顧他的李太太,反而被當成李家保姆。也許正是那次集體誤解,讓李太太感到這個靠近他們家庭的表妹多麽危險。她兵不血刃,讓惠萍從三角關係裏自動退出。

 

他是她在紅塵中最後的愛人。失去他,也許是她最終走上出家路的誘因吧。

 

李增瑞說:你也多保重,好好照顧好自己。在寺廟裏感覺哪裏不舒服,不要隻顧著念佛,要及時去看醫生。

 

她說寺廟裏條件還不錯,請他放心。

 

他頓了一會兒,又說:其實你走這一步,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你是個好人,做事遵從自己的內心,隻要你覺得好,就是真的好。

 

她覺得他的包子露了一點餡。

 

又聽李增瑞說:人生就是這樣,很多遺憾。窮人辛勞一生得不到財富,學生怎麽努力拚不過天資,工作的人當了老黃牛都不能升職,喜歡孩子的母親也許要不上寶寶。還有,還有,相愛的人,不一定在一起。

 

包子破了。李增瑞說:惠萍,你今年49歲了,我也過六十了,土埋胸口了,沒想到,我們還能在這裏見一麵。

 

惠萍努力維持的東西,就在這一刻破功,她的眼淚流下來,一滴滴落在佛珠上。

 

他和她挨得很近,但他不能去握她的手,攬一下她的肩膀,擁抱她。他不能做這些,隻把一塊紙巾,默默的遞給她。

 

......

 

半個小時後,我和團子從早春的公園裏走出來。車上隻有老姨一個人,李增瑞已經離開。

 

我開車在路上,城市迎麵而來,街道兩邊的樹葉還小,綠色很年輕,也很活潑。大風吹,大風吹,滿世界忽然飄起柳絮,春天下了一場雪。

 

她和他,從此永別。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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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24)
評論
黑眼睛的蘇珊 回複 悄悄話 文筆真好,文學城很久沒有看到這種濃濃的文學味的文字了。好喜歡!
隨心羽 回複 悄悄話 催淚故事,優美文筆。文學城難道以一見的好文。讚!
紫嫣淡染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筆好故事,白菜真是才女!
小棒棒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北人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文取心 回複 悄悄話 真好!
zhouqi1949 回複 悄悄話 好久沒讀過這類文章了。文學城終於名副其實了。讚
野蠻生長大白菜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新林院' 的評論 : 這裏的文字都是白菜原創,沒有轉載。謝謝欣賞。
樹屋 回複 悄悄話 荷爾蒙沒有了,就沒有風情萬種了,當然那隻是一塵,出家要六塵不染
SAR 回複 悄悄話 平鋪簡敘,如在其境。收藏了。
新林院 回複 悄悄話 是小說?還是真事?
是博主自己寫的?還是轉載?
(隻是好奇而已)
寫得很好。
隻是下麵這一句:
【十六歲,正是女孩子情竇初開的年紀,團子的世界過早與世隔絕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曾經曆愛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燈古佛裏。】
是不是原意為:
【十六歲,正是女孩子情竇初開的年紀,團子的世界過早與世隔絕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會經曆愛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燈古佛裏。】
huiling-LA美國 回複 悄悄話 隻是不大喜歡她女兒小團子上佛學院,麵臨終生出家的命運,生活曆程少了許多精彩,心疼!老姨自己是經曆了職場愛情婚戀後看破紅塵才遁入空門,憑什麽少女小團的人生起點與終點都要與青燈暮鍾相守?希望她有好點的結局……
藍山飛狐 回複 悄悄話 文筆流暢,真實自然。點到為止,好文
huiling-LA美國 回複 悄悄話 看的鼻子發酸,老姨的人生很奇葩,愛情很辛酸。出家了卻放不下塵世,很悲苦。李官員如果真的那麽守規矩倒是例外,包子慢慢露餡的描寫最體視寫作功底深厚!作者妙思佳文!太讚,學習了!
京工人 回複 悄悄話 唉看得我淚眼婆娑
玉蘭樹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優美,布局精巧。文中很多金句,讓人回味。讀文有畫麵感,仿佛看一部老電影,有遠景的星月蒼穹,有近景的淚珠晶瑩。
螺絲螺帽 回複 悄悄話 文筆美極了,高手!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小說家
有風景的房間 回複 悄悄話 故事講得很美
LoveBBJr 回複 悄悄話 美好的會讓人流淚故事
一個沒有驚豔的老樹 回複 悄悄話 寫的非常好!
一個沒有驚豔的老樹 回複 悄悄話 催淚的故事!
東湖綠道 回複 悄悄話 寫得挺真實的
阿凡弟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好文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