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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故事的人,講述自己和大家的故事。
正文

臨終十日(五)

(2024-01-03 19:11:39) 下一個
 
題記:
這是一段神奇而終生難忘的經曆。
思考再三,還是決定把這段經曆寫出來。在這個平台,記錄下媽媽生命倒計時的十天,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往昔回憶,鄉俗人情,人間百態,臨終關懷,網上助念,以及無法解釋的玄幻現象。。。。。。
這段經曆也讓我對生死的理解和領悟越來越深厚。
寫給自己留做紀念,也分享給有心人。
 
最近一直在整理媽媽的日記,讀她的往來信件。
驚歎於媽媽豐富的內心世界和經曆。
越來越理解她了。
有些事情如果早一點知道,會更理解和包容她的很多行為。
希望能在這《臨終十日》中講完媽媽的故事。
 
第五日:
早上,哥哥來換我回賓館休息。
今天隻睡到下午三點就醒過來了,匆忙趕過去。
 
媽媽開始有痰,嗓子裏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努力地想把痰咳出來。
做臨終關懷指導的老師說,大多數老人在臨走之前都會有痰,是臨終的特征之一。
 
嫂子買了吸痰器,隔一會兒就需要吸一次痰。
每一次咳痰都很艱難。
媽媽的眉頭皺著,用力想把痰咳出來,胸部劇烈地起伏著,眼淚也跟著咳出來。
白天依然不睡覺,迷瞪一會兒,睡不踏實就會醒來。
算起來,已經好幾天沒睡個好覺了,眼睛開始腫。
 
媽媽的侄子們從河南過來看她了。
他們聚在她的床前,叫著“姑”,流著淚,握著她的手。
血緣真的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盡管離得遠,不常見麵,但似乎有一種相通的東西把他們聯係在一起,是外人無法體會的。
媽媽也流淚了。
眼睛挨個一個個從他們臉上看過去,看著這些李家的後人:她的幾位堂哥的兒子們。
 
媽媽是李氏家族這一輩裏麵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或許是家族遺傳,她的幾個堂哥都是死於心腦血管病,先她而去。
好在她的堂侄子們會時不時來看她,讓媽媽感到綿延不斷的親情,提醒媽媽她的根在那裏。
河南人認親,比較注重親緣,有很濃的宗族觀念,據說族譜已經寫到哥哥這一輩了。
 
媽媽的回憶錄(摘自日記)(童年)
 
我的老家在河南鞏縣,是一個很大的家族。家族的人特點是忠厚老實,為人質樸,在當地享有很高的威望。
我的善良質樸也遺傳自他們。
 
父親兄弟姐妹6人,兄弟三人。
據說1940年前後,河南發生了幹旱蝗蟲等災害,莊稼毀滅,顆粒無收,引起了大饑荒。缺吃少穿,無法生存。留在家鄉就是餓死。人們紛紛出來逃荒,努力尋找一條生路。
為了能活下去,父親和母親挑著一副挑擔來到陝西黃河邊朝邑縣的一個古鎮,投奔他們的叔父。
叔父出來的早,在小鎮上有店鋪,騾馬店,旅館,生意做的不錯。
 
開始住在財主宗娃家裏,父親給叔父飯店做飯,母親給三排長家做衣服幹家務活。
1943年母親懷孕,本地不讓在他們家裏生孩子,所以父母親隻好挑著擔子去黃龍山找父親的大哥,我的大伯。
一百多公裏,一個孕婦,就那樣一路向北,向著黃土高原,一步步走過去。)
 
黃龍山在陝北,漫山遍野綠草成蔭,野果樹到處都是:桃樹,杏樹,核桃樹,板栗樹等。
母親在懷我的時候每天摘野果充饑,手指都染黑了。
大量的天然有機食物給我的身體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我一輩子身體素質好,人比較聰明,大概和母親懷孕時吃了很多野果野核桃營養好有關係。
山溝裏沒有接生婆,伯父母急的燒香磕頭,好在我終於順利出生了。
 
在黃龍上呆了一個多月,父親便接母親回到古鎮。
(鎮上有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說他曾經正好看見過外公外婆挑著擔子,一頭是行李,一頭是剛出生的女兒,走進城門。)
 
不久,父親開了香油坊,和鄉黨們一起幹起了香油生意。
父親母親半夜起來要炒芝麻榨油,我就從炕上起來鑽到麥秸裏睡覺,或者和父母一起燒火炒芝麻。
小時候窮,沒吃過什麽好吃的,經常饃夾香油,或者饃蘸著香油吃。
 
當時,我前後不離母親,她走到那裏我就跟到那裏。
母親每天給三排長家幹活,邊幹活邊讓我鑽在旁邊吃奶。我小時候沒有人抱過我,到處爬,渾身泥土,人稱我是“泥娃子”。
 
我母親四七年,四八年還生了兩個兒子。很可惜的是,因為當時窮,加之醫療衛生條件太差,隻有農村接生婆。
在剪臍帶的時候感染,兩個孩子都因為四六風(新生兒壞血症)而夭折。記得父親訂了一個銀鎖準備給兒子過滿月,我還給大弟弟起了名字叫李明光。
結果都化為泡影。
 
有一個神奇的夢,我清楚地記了一輩子,至今印在我的腦海裏:第二個弟弟夭折不久,我睡在父母中間,聽到吱呀一聲,迷迷糊糊看到門開了,進來了兩個小孩,一邊一個拉著她的手說:“姐,咱們走吧。”
我嚇得大哭起來,不敢往頂棚上看,不敢在這個房子裏呆。於是母親便把我送到忠林叔家過年。
算命的說,我命硬,克弟弟。
 
聽母親說,她折了小兒子後,還在月子裏,有一天晚上父親出去做工,很晚都沒有回來。母親擔心父親被抓壯丁的抓去了,大冬天的晚上站在城外路上,打聽張望,加上傷心,落下了病根,從此再也不能生。
 
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獨生,上無兄下無弟妹,小時候做夢時總是夢見我媽媽給我生了個弟妹。
 
(她越到老越經常歎息自己孤苦伶仃,沒有兄弟姐妹。
我們都很不能理解她這一點,很難和她共情。
她有把她寵上天的老媽和老公,有三個還不錯的兒女,一輩子沒有受過苦,咋還不知足呢?
這一點,直到她生病之後我才有了體會。
兄弟姐妹之情,是其他人不可替代的。
有很多從小到大共同生活的時光,共同的回憶,共同經曆的瑣碎的往事,一起吃過的媽媽做的飯,一起幹過的糗事,甚至,有這世上隻有幾個人知道的共同的秘密:譬如,如何在不開鎖的情況下取到外婆鎖在箱子裏的蘋果?。。。
更重要的是在父母百年之後,有可以和自己一起回憶的人,回憶中有別人無法聽懂的語言密碼;
那是專屬的回憶,其他人插不進去。
父親的兄弟姐妹來看望他們的時候,都是圍在自己的大哥床前,真情流露,而對她就是走個過場。
我是越來越能理解她的遺憾了。)
 
我父親母親常常提起一件事,至今難以忘懷。
那是我第二個弟弟夭折後,有人介紹她去城裏給一個小我一歲的男孩當奶媽。
母親到大荔後,那個男孩不好好吃奶,媽也時時想著家,急的呆不住。後來,這家人用轎車將她送回家。
 
當時,我才不到四歲,父親天不亮就挑著香油轉鄉,天黑才回來。
白天我就一個人在家裏。餓了渴了,自己找點吃的。
有一天父親很晚回來,看見我爬在門口石頭上等他,已經睡著了。
父親把我抱起痛哭流涕,非常難受。母親回來後,他把此事給母親說了,夫妻二人又一次抱頭痛哭。
媽說她再也不能丟下女兒出去了。
(心疼媽媽,那個孤獨地等父母回家的三歲多的小女孩,這一輩子都在用所有人的愛去彌補她童年的缺失。)
 
我父親母親給好幾個財東家做過活:忠林,甲酉,雙印,三排長。。。
父親做長工,母親做家務。父親幹活實在,話不多;母親活絡,很有眼色。因此大家都很喜歡他們。
他們對我們一家都很好,還讓我們住在家裏。
我母親的兩個月子都是財主家的忠林婆侍候的。他們都很喜歡我,記得有一次忠林嬸把我摟在懷裏,親熱地叫我“狗娃”。
 
我父親做生意,家裏沒有錢,想貸款也貸不到。做工的東家就為他做擔保借到了錢,我父親的生意才做了起來。
由於父親聰明,頭腦靈活,又勤勞節儉,沒過幾年就買了十幾畝地和一院房,我們一家才安定下來。
(外公很有經商頭腦,改革開放後也是第一批做生意。可惜去世早,要不然很可能成為先富起來那種人。)
 
我小時候沒有親戚,財東家的女兒鳳英姑就帶我走遍了自己的親戚。有一次她小姑子結婚,她帶我在朝邑縣樓上吃席,我說:“這飯太好吃了!”
另外一個財東蔚家,老奶奶對我也很好。每次見麵不是盛飯就是給好吃的。還有的東家過年時請我們吃好吃的,把我們當成家裏人。
 
我父親母親幹過的這幾家財主,都是大家子,家底殷實,人都溫和善良,對我家的幫助很多,我一直都很感激他們。
(這完全不是我們後來影視作品中看到的地主鄉紳的形象。
外婆做過工的幾家人,後來都和我家成了親戚世交,一直交往著。媽媽也一直在盡力幫助他們的後代。
外婆在走的時候囑咐哥哥一定要回報當時幫助過他們的人。哥哥於是為家鄉捐了一座敬老院,算是回報當時收留媽媽一家的善良的人們。)
 
一九六六年WG開始,我心中想不通這是幹什麽,打架鬥毆,鬥地主,搜索地主家的金銀財寶,古董,布匹等,掛著牌子遊街,還開批鬥會,讓我母親上去控訴地主當年怎麽對待她的。
我母親上去說:他們都是好人,當年沒有虧待過我。。。
 
這就是媽媽童年的故事。
從中原大地飄過來的一顆種子,發芽,生根於此,長眠於此。
 

今晚還是我一個人陪媽媽。

 

晚上媽媽的痰很多,咳痰也很頻繁。

她一直沒有休息好,睡不踏實,也沒法睡。痰在嗓子裏發出冒泡泡般的聲音,憋的很難受,隔一會就會咳一次,剛睡著就咳醒了。
她的眼睛紅腫,眼皮發亮,雙腳腫的很厲害。
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就是在她把痰咳到嗓子口的時候吸痰。
吸了很多次痰。
每次吸完,她就能好受一點點,嗓子清爽地輕鬆片刻。
於是,每次她一看見我拿著吸痰器走過來,就安靜下來。就那麽張大嘴,乖乖地忍受著我的笨拙的動作。
幾分鍾後,痰又開始出現。
痰源源不斷地出現,總也咳不完。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不斷地咳。
在她把痰咳出來之前,一點忙也幫不上,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她用力地咳啊咳,把痰咳到嗓子口。。。
每次用吸痰器,我都不忍心去觸碰她的喉嚨和口腔,因為頻繁地吸痰,已經開始紅腫。
可插不深又沒法吸幹淨痰。
就這樣忍著心痛為她清痰。
 
我不知道怎麽做才能減輕她的痛苦。
隻有握著她的手,默默地祈禱老天,把她這些痛苦轉移一些給我吧,我願意分擔她此刻的痛苦。
就像孩子小時候發燒生病,哭得很厲害,我就特別希望能有法術把孩子的病轉移到我身上,讓我來承受他們的痛苦。
 
做父母的都是如此吧。
媽媽一定也這樣想過。
 
可是,有些痛,隻能一個人忍;有些苦,隻能一個人受,誰也替不了。
 
特別特別的心疼,心碎!
又無能為力。
為人子女,在這個時候的無力感難以用任何詞來描述。
 
有一陣子,我因為困的不行睡著了,忘了盯吊瓶,吊瓶裏的液體滴完了,管子裏空了一段時間,致使出現凝結,接下來液體滴不進去了。
我嚇壞了!這是媽媽生命唯一的通道了。
不能因為我的失誤而提前結束。
想了很多辦法,和美國的護士朋友聯係遙控指導都不行,隻好在淩晨4點叫來嫂子,處理了一下,重新開始滴,他們才又回去睡覺。
鬆了一口氣。
很是自責,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網上臨終助念已經開始了。
來自世界各地的誌願者在Zoom上24小時不間斷念佛號。
感覺有一群人在陪著我陪伴媽媽。
 
每天指導老師會和我聯係一次,了解媽媽的情況,上傳當天的照片,視頻,並在電話裏和媽媽聊上十多分鍾。
 
今天指導老師聊的話題是回憶媽媽年輕時的經曆,聊家人和朋友,老師和學生。
當指導老師在電話裏大聲叫出“李老師”的時候,媽媽瞪大了眼睛認真聽著。
指導老師的聲音熱情而歡快,如沐春風。仿佛要送一位老友遠行,在和她拉家長,為她寬心。
我很佩服他們能從家屬提供的有限的資料中拓展出那麽多豐富的內容,提到了很多我們沒有注意到的點。
或許是因為他們接觸的臨終者較多,更為了解臨終者的心理。也知道怎麽去和臨終者溝通。
 
非常的感激他們,這些無私的誌願者。
他們給了我精神上極大的支持!
 
念佛聲回蕩在房間裏,院子中,夜空上,在寂靜的夜晚陪伴著我和媽媽。
走到院子中,抬頭看,青黛色的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星已經過頭頂最高處,偏向西方。
 
東方將白,更亮的啟明星逐漸顯露。
 
媽媽又挺過了一天。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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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真實而痛切的回憶。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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