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橋
11月18號,星期一,上午工間休息十分鐘,打開手機,我看到了女兒九點多發來的信息:
「今天幾點下班?」女兒問我。
「正常時間,四點半。」我回復。
「知道了。」女兒說。
此時是上午十點二十五分。在異地工作的女兒從來沒過問過我上下班時間的事,覺得有些反常。
十七點三十分又看到了女兒的信息,問我是否已經到家。
我趕緊回復到家了。
「昨天,良幸翁走了,現在我們在高知,他的家裡。」
「什麼?怎麼這麼突然?」
「是的,特別突然。三月份我們來高知時他還好好的呢,那時春播還沒開始,他沒事就坐在屋外曬曬太陽。」
一陣靜默。
「唉,良幸翁這樣走,也是福氣。之前,聽說他身體哪兒不舒服了嗎?」我問女兒。
「沒有。前天他還跟親戚通話呢。但昨天稜祐君給他打電話就沒人接聽了。」
「我還想再見見他呢,怎麼就走了,不是事故吧?」我問女兒。
「大概是自然衰老,警察正在檢死。」
「遺憾吶,稜祐君今年要跟舅老爺一起過新年,還說這是多少年來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就是,真遺憾。」
「23號星期六我們就離開高知回東京了,途中在您那兒住一晚,可以嗎?」女兒問我。
「當然可以。」我心想這還用問,巴不得他們能多回來幾次。
「我們大概傍晚六點半到。」
「知道了,我準備晚飯。」
「謝謝。第二天中午就走。」
我趕忙說,「吃完飯再走。」
「那當然好,那就拜託了。」
在這兒長大的孩子跟父母也客客氣氣的。
我的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三年前,2022年9月中旬,我跟著女兒他們去高知稜祐君的外婆家,在那兒第一次見到良幸翁,良幸翁是外婆的弟弟,姐姐長期住院,姐姐的家就由他來照看,主要是定期更新一種叫榊的插瓶植物來祭典姐姐家宅的保護神。
我們到了外婆家之後,良幸翁就跪在神龕前燃了一柱香,用鈴棒擊了一下神台上的真鍮鈴,清脆的鈴聲立刻在宅子裏回蕩起來,他念念有詞地向已經成佛的先人們報告了我們一行的到來。
正值九月,稻子已近黃熟,山風陣陣,沈甸甸的稻穗在微風裡微微顫動,散髮著稻香,翠綠的群山懷抱著金黃的稻田,那景色真是美極了。
大片的稻田都由良幸翁一個人打理,他有康拜因等農耕機械。種稻子是良幸翁的興趣愛好,種了有六十年了,他的稻田從不施農藥和化肥,清冽的山泉水源源不斷地澆灌著這片土地。他種的大米燜出來的米飯有股特殊的清香,過去我從不知道大米可以有這麼奇特的香味兒,從不知道白米飯的口感可以是這樣甜絲絲糯而不膩,剛燜好的白米飯我常會空口吃,什麼也不就。
良幸翁種稻不是為了賺錢,除了自給自足他把大米全都無償地供應了親戚朋友,跟他有緣的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他種的米。這米,可是有錢也買不來的好米。
良幸翁今年88歲了依然在種稻,不過今年縮小了耕種麵積,物價實在太高了,成本太大。今年種的稻子已經收割好就等著製成精米分給遠近的親友們了。可就在女兒聯繫我的前一天晚上,良幸翁睡著之後就再也沒能醒來,他的心臟停擺在了那夜的淩晨三點,他在睡夢中平平靜靜地走了,真是說走就走了。
今年五月初,稜祐君跟我說起今年特別想去高知老家跟良幸翁一起過個新年,好多年來舅老爺都是一個人過年,忽然覺得他一個人過年一定很寂寞。於是兩三個月前我們就做好了年底去高知的計劃,租好了車,預定好了賓館,還有五、六個星期就是新年。
18號傍晚我得知這一消息,19號淩晨醒來之後滿腦子都是良幸翁的突然離世,還想再見見這位在稻田裡不停忙碌的老人,看看他的稻田合著群山的美麗風景,還有立在田頭的那座古老的石燈籠,可再也沒有機會了。
不過,良幸翁走得痛快走得安祥,即不拖累人,也不受病榻之罪。
我做著上班的準備,從盥洗室出來正對著敞開的涼台門,忽然看見天上有一道彩虹,趕緊走到涼台上看個究竟,好大的彩虹啊,從來沒見過這麼大這麼清晰的半圓形彩虹,彩虹掛在西邊的天空上像一座彎彎的橋,綺麗壯觀,並且近在眼前。忽然我心裡一動,莫非是良幸翁來向我報信兒了?告訴我,他平平安安地走過這座橋去了彼岸。
彩虹橋徬佛固定在了空中,不增不減,久久不散。
我把拍下來照片發給了女兒,女兒也甚感驚奇,她完全贊同我的看法,她說,「就是良幸翁來了。昨日傍晚我告訴你他走的事,今天一早他就親自來跟對他善良對他好的人告個別。」
四十分鐘過去了,我不得不去上班,出門前最後回望了一眼彩虹橋,居然還能看到淡淡的七彩橋墩。
在電梯裏我問同乘的人早上是否看見了彩虹,並把照片拿給他們看,他們都說沒看見,問我是在那兒拍的,我說,「就在涼台上啊,咱們同一個朝向。」
良幸翁才是真善人,自己孑然一身卻照顧著外甥女的遺孤;守護著祖傳的稻田和山林,自給自足,無欲無求,給多於受,壽終正寢。
幸福,原不在於人的環境、地位、物質上的享受,而在於人的心如何與生活對應。
過新年我有個習慣,就是買個新炒菜鍋替換舊的。今年也不例外,我在亞馬遜上選了一把「riverlight」的鐵質炒鍋,下單的時候差一點把配送地址錯選成良幸翁的住址。平時我自己很少在亞馬遜上購物,但自從認識良幸翁之後,我會在春播秋收的農忙季節給這位沒有家眷的父輩人寄一些營養口服液或罐頭之類的保存食品,寒冷的冬季裏也寄過禦寒的衣物。這樣,優先跳出來的配送地址自然是良幸翁的住址。忽然想到以後再也用不著這熟悉的地址了,遲疑了片刻,我按下了刪除鍵,霎時心裡湧起莫名的空寂。
好在村上春樹說過:「死不是生的對立麵,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村上春樹又說:「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那些寶貴的東西會一個接一個像梳子豁了齒一樣,從你手中滑落。
一樣接著一樣,一人接著一人,從你身邊悄然消逝。」
人的一生,殊途同歸。每一個今天,才是真實的,好好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