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這些事

金克木：“他一生好交朋友，卻從來不說他自己的事。”

他不說這些事

——武康大樓鄰居談沈仲章(4)
陳保平（采訪） 林江鴻（口述）
[新增沈亞明補充]

陳：那沒關係，到時候我們再談。他一直住在這裏？

林：他一直住在這兒。

陳：“文革”時呢？

林：“文革”當中，他的罪名就是資本家。

陳：哦，他不是音樂教育者嗎，為什麽是資本家？

林：他當時在上海生活無計，以後他就幹過什麽木材廠，後來他就成為股東，他當時去從南方倒木頭什麽的，反正對那個廠是很有貢獻的，他自己有股份。他還有一份職業是在上海冠龍照相器材廠，他在裏麵是不是有股份我不清楚，他最後是從冠龍器材廠退休的。

他還是音樂學院的客座教授。他是這樣一個人，多才多藝，“文革”的時候肯定是受衝擊的。

據我了解，他跟徐森玉、戴望舒、傅雷都有很深的交往，包括跟魯迅，當時他到魯迅家沒見到魯迅，他是送東西去的，在三六年以前，魯迅是三六年死的。
[沈亞明補充：其實，爹爹見到了魯迅先生。爹爹第一次去魯家，許廣平說先生不在。第二次去，與魯迅聊了一會兒。魯迅日記隻記了第一次，沒記第二次。爹爹也沒張揚，自己見過魯迅。1978年，《魯迅日記》注釋人員來我家采訪，爹爹當然得如實相告。之後，爹爹協助《魯迅日記》注釋組，解決了一些問題，音樂、考古、早年文壇影壇方麵的人、事、書、作品等，我處還有一批往來信件。《魯迅日記》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80年出版社還來找沈仲章，打聽日記中其他人物的情況。]

他當時跟一大批名人都有很深的交往，所以我就說他是個名士，但是他從來不說的。他這個人，大隱隱於市，他不說這些事兒 ，但是他身上有很多很多的，叫新文學史料，有很多失傳了，他就是一個知情人。

他晚年做過一件好事，當時這個劉半農的碑，在北京香山，在“文革”的時候被砸碎，他的後人打算重建。當時北京有朋友也找到他，他在裏邊是出力的，就把這個碑建起來，劉半農的碑，現在在香山。
[沈亞明補充：也修了劉天華墓。文革後，二劉的子女多有來信。有機會來上海，也會來武康大樓看望沈老。
不過，前幾年我從網上看圖片，香山的墓碑不像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名學者題篆的舊碑，而是請八九十年代的名人另題。可剛才再查，看現有圖片，看不清是舊碑還是新碑。
大概這樣，動亂之後百廢待興，修複二劉之墓最初沒排上政府的議程。就像1937年自發搶救居延漢簡一樣，爹爹自發頂上，出資出力墓，費心尋找故宮有專門手藝者，根據早年拓片複原被砸碎的舊碑——舊碑肯定修好了。
我沒聽爹爹提起，最後用了舊碑還是另樹新碑，說不定他也不清楚。我出國前，紀念劉半農與劉天華的文章已多了起來，也有刊物專門來約沈仲章寫回憶。提個猜測：二劉後來漸受重視，修墓的事就得通過相當級別的人或部門了。而沈仲章無官無職，連民主黨派都不肯加入（爹爹在民主黨派任高職的老朋友多次邀請，還托我轉達，但爹爹堅持“不黨不派”）。
爹爹多次提到，他性喜“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父輩老友說，沈仲章“專做沒人做的事”。等有關部門重視了，熱門了大家湧來了，這個隻想默默做事的人就隱身了。
現在，劉半農墓與劉天華墓都已被列為文物保護單位。該樹什麽碑，想必得由政府決定，血緣親屬也不一定能做主，別說弟子後代了。可是，三十年代題篆、六十年代砸碎、八十年代修複的舊碑本身是珍貴文物，如果不立在墓上，最好能由博物館收藏——非常希望有人能查明，舊碑到底在哪裏。]

林：他做的這些事情，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未忘師誼。對吧，他是這樣一個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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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選自陳保平、陳丹燕《蚌殼與珍珠：上海武康大樓居民口述》，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征得采訪者與口述者同意，截幾段轉發。並請沈亞明針對林江鴻言及話題，小作補充。網上找到一張照片，看來好像殘損舊碑（不是修複的舊碑）就在墓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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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亞明《沈仲章與居延漢簡：從北平到天津》中西書局2023（2024年3月上架，中國圖書網，蘇寧易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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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gon_Argon]

亞明又有更正/補充，因文章被推薦到首頁，不能修改正文，暫放評論：
爹爹是找人按劉半農舊碑拓片“重刻”一塊墓碑————正文措辭“修復”不準確。
回想是在拙著《衆星何歷歷》成稿過程中，上網查的二劉墓碑圖片。劉天華的墓碑上，有後來名人的題詞。在十年前推測，像是完全新建。而劉半農墓原有兩塊舊碑，現有墓碑情況不詳————正文未作區分，在此抱歉。
《衆星》摘官方介紹之一是：“1983年劉育倫先生為其父劉半農墓進行了修復”。可以讀出，是私人（而非官方）集資修墓，無疑含沈仲章相助。
《衆星》摘官方介紹之二是：“現有墓碑高1.5米，是1989年依第二通碑重建的”。讀來是1989年新建的，沒説明是私人還是官方主持重刻。因爲1989年沈仲章已去世，第一反應是另外又刻了一塊。再思也不排除就是爹爹生前找人重刻的那塊碑，直到1989年才終於立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