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歐美主流學術界對西方中心論的批判
十六年前,英美學界名流傑克·古迪出版了一部“劃時代”的著作——《偷竊的曆史》(The Theft of History,劍橋大學出版社,2006年)。作者自曝家醜,將西方偷竊他國曆史記載、偽造自身“遺產”,從而構建出西方中心“文明譜係”揭示出來公諸於世,引起國際學術界的巨大反響。
該書問世三年之後,就有了中譯本(《偷竊曆史》,張正萍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國際學術界批判西方中心論的力作,在中國學界反倒沒有引起共鳴。這大概有兩個方麵的原因,其一是西方中心論浸染中國學術已成痼疾,其次是翻譯方麵存在嚴重問題,影響了中文讀者對該書意義的理解。換句話說,《偷竊的曆史》的中譯本很成問題。
例如,書中有個小標題是“The invention of Antiquity”,在中譯本中被譯成“古典時代的創造”;這就違背了該書的原意——西方的“古代”是被發明(編造)的。創造曆史與編造偽史意趣相反,這種翻譯的問題,與其說是簡單的誤解誤譯,不如說是有意地曲為回護,意在掩蓋事實真相。
阿姆斯特丹大學的三位曆史學家(M. Brolsma, Robin Bruin, Matthijs Lok)特別對這個小標題做了解釋:
根據傑克·古迪,西方“古代”是歐洲人挪用東方而“發明”的。(其方法是)近代歐洲人將自己的形象投射到“古典世界”,從而將它重塑成他們心目中的理想模式。[1]
《偷竊的曆史》的中心思想是,西方輝煌而浩博的“文明史”是盜剽來的。雖然該書類似於《偷來的遺產:希臘哲學不是希臘人寫的……》(George G. M. James: Stolen Legacy……),[2]但它們的檔次則截然不同:後者被批邊緣之雜說,前者則為主流之宏論。
傑克·古迪(Jack Goody, 1919—2015):劍橋大學教授、社會人類學家,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美國國家藝術與科學院榮譽院士,被英國女王授予爵士,亦被法國授予法蘭西藝術與文學司令勳位。
《思考過去》(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 稱:“古迪對西方中心論的曆史觀以及‘西方民主’等,都提出了質疑;……並將歐洲宣稱它的諸多最偉大的人類創新,判定為‘盜竊’。”[3]
波茨坦大學的漢娜·夏普(Hannah Sharp)評《偷竊的曆史》:
西方從世界其他地方“偷取曆史”!……有一句名言:“曆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根據古迪,這導致了對曆史的嚴重誤解;因為作為“勝利者”,西方壟斷了迄今為止的“世界曆史”。而歐美學術界承擔這項任務的方式則是,一直以歐洲為中心、並否認非西方世界的成就。……古迪還說,學者們假設民主、資本主義、個人主義、自由甚至浪漫愛情等理念,都是西方品質和遺產;並且,他們因大量編造之而廣受讚譽。但實際上,如此文明要素大抵都是在其他地方被開發的。[4]
“古迪現象”決泄反西方中心論的潮流,它逐漸匯合成“修正派”(Revisionists, 其意為“改正西方中心論”)。加拿大新不倫瑞克大學教授裏卡多·杜申(Ricardo Duchesne)寫道: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世界曆史研究中出現一場強大的運動,帶來了多元文化之轉向。其主旨是,挑戰西方中心論,質疑歐洲的獨特性與卓越性,否定西方崛起歸因於其原創活力和內在動因,而將西方文明的意義邊緣化。進而,在經濟學、人類學、曆史社會學和國際關係等多個學科的知名學者的領導下,新生的“修正派”尋求將多元文化的精神作為世界曆史的主導範式。……“修正派”方興未艾,勢不可擋。一係列極具影響力的作品強調世界曆史的多元性(取代西方“單線史觀”)。該理論的創始人和先鋒是弗蘭克(AndréGunder Frank)。……他指出,歐洲既不是世界貿易體係的創造者,也不是其核心;而西方崛起則隻不過是中國發展起伏的低穀,所衍生出的一個對立麵。〔“中國是現代早期世界體係的主軸”[5]〕。……古迪鄙視任何“歐洲奇跡”。他辯稱,如此“複興”在歐亞大陸各地都能被發現……。曆史社會學家戈德斯通(Jack Goldstone)提出了類似的論點,即西方唯一的特質就是“幸運的機會”。……國際關係學教授霍布森(John Hobson)否定西方的原創性或獨創性,認為西方通過“挪用東方”而崛起。[6]
盡管古迪的幾本書遠談不上徹底否定西方偽史,但他卻在這方麵打開了突破口,一發而不可收拾。下麵進一步介紹《偷竊的曆史》和古迪的其他相關著述、以及受其影響的“修正派”學者在這方麵的拓展或發揮。
二、通行於今的“世界曆史”是西方偷竊來的
古迪及其同人所論的“偷竊的曆史”,可分為五層意思:
第一、複製中國曆史。“古迪在其書中辯稱,西方從東方竊取了曆史觀念。”[7]在此方麵,他本人隻是提了一下,並未展開之。讓我們來看其他學者的相關見解。沒有曆史的西方[8]從中國引進了曆史學,後者是漢學的衍生物。加拿大學者卜正民(Timothy Brook)說:“在今天被視為次要學科的漢學,竟在17世紀的歐洲,在形成曆史學、地理學和社會理論……的過程中,起到了重大作用。”[9]
不僅如此,西方“曆史”最初是“複製中國”。威斯康星大學教授斯蒂曼(Alexander Statman)寫道:
近代歐洲學者依靠非歐洲文本——即中國古代文獻——來撰寫他們自己的“世界曆史”。……法國皇家科學院的教授們通過翻譯,將中國的原始史料服務於(泛西方)文明起源的研究……。他們認為,中國和歐洲在過去就有聯係,因而一方的曆史可以揭示另一方的“曆史”。……到1750年代,歐洲學術界從中國古籍中描繪出一幅(西方版)“人類曆史”的圖景……。[10]
第二、訴諸認知暴力。南非普馬蘭加大學教授古梅德(Vusi Gumede)評述:“古迪的《偷竊的曆史》說的是,西方篡奪了‘世界曆史’,並把它變成一種‘歐洲遊戲’。……古今世界是被西方中心論所描述、排列和概念化的。”[11]
這是西方的“認知暴力”(epistemic violence)!美國曆史學家杜讚奇(Prasenjit Duara)指出:
古迪提出了一個有說服力的論點:鑒於歐亞大陸在很久以前就緊密相連,任何重大進展——例如科學/工業革命——都要從整體來看,而不存在“單線進步”。故而,不可執著於歐亞世界中某一地區(西歐或中國)的變革或革命,因為一方的加速變化很快就會影響到另一方。古迪在《偷竊的曆史》中批評,通過一種基於霸權的“認知暴力”,西方學術界將人類社會的共同遺產,大量據為己有。[12]
第三、重新發明過去。弗蘭克說:“到19世紀下半期,不僅整個‘世界曆史’被重寫,‘普世性的社會科學’也誕生了,但它們都是西方中心論的偽造物……。”[13]進而,馬薩諸塞大學教授帕拉斯凱瓦(João M. Paraskeva)寫道:
希臘“文明”,以及隨之而來的世界曆史,都是被重新構想的結果。利用科學手段來捍衛“古希臘”,將它作為“西方種族的童年、青春綻放的藝術、史詩般的成就,以及臻於成熟的智慧”。但它們都是西方霸權的文化產品。……正如古迪所說:“近代歐洲的人文主義和文藝複興必須重新發明其過去。”。[14]
第四、誇大歐洲敘事。古迪認為:“一方麵,西方必須盜取東方曆史來形成它的現代性;另一方麵,它將歐洲‘小事’變成世界‘大事’。”[15]他進一步說:“‘偷盜的曆史’這一標題指的是西方對曆史的操控。……將歐洲(通常是西歐)的地方傳說,加以概念化(形成範式),然後強加給全人類”[16];“(19世紀)歐洲遵循種族主義的傾向,將自己的故事(當作標準曆史)強加於整個世界。……對於西方種族主義特征的世界曆史與現實之‘宏大敘事’,我們應該采取批判性的立場。”[17]
第五、挪用東方原創。將外來的文明要素(諸如民主、自由、個人主義和資本主義),變成西方的獨特稟賦。下文詳述。
三、挪用東方要素形成西方“文明”及其偽曆史
古迪說:“關於‘文明’(城市化、禮貌)的整體概念,這在(古代)中國已十分顯著……;在如此的曆史情勢下,歐洲竊取了文明進程的理念與形式。”[18]
“古迪指責他們(西方學者)偷走了亞洲人創造曆史的功勞……。”[19]霍布森說:“東方對於西方崛起是至關重要的,那就是,東方思想的傳播和西方對它的挪用。”[20]
西方“文明”有任何原創嗎?羅馬大學教授科特斯塔(Vittorio Cotesta)回答:
一些學者認為,西方基本上沒有原創;它在藝術、科學、政治和經濟等方麵的“發現”,都是從東方(中國等)取得的。……另一方麵,西方也沒有任何新東西。就拿資本主義來說,在其“出口”到西方之前,它已經存在於中國……。古迪在中國等東方發現了馬克斯·韋伯所吹捧的“西方文明的優異特征”:工業生產、市場經濟、家庭結構和浪漫愛情等。[21]
民主與資本主義等都是拜“東學西漸”之所賜予。而西方則貪天功為己有,將它們算作自己的“傳統”!評論者說:
古迪認為西方不公平地宣稱,是它發明了民主、資本主義、浪漫愛情、大學和其他現代性機製。西方不承認這些要素早已存在於其他地區。他批評,現代世界的方方麵麵都是通過西方中心論的棱鏡,來看待,因而被扭曲的。[22]……古迪講述了西方對某些價值觀的侵占,如人文主義和理性,……兩者被說成純屬歐洲起源。他還發現,與西方現代性相關的各種機製……實際上在人類社會中有著更廣泛的地理分布。然而,這些價值觀都被歐洲人盜用了,並作為他們的優秀遺產。[23]
古迪在其書中寫道:“誠然,歐洲近幾百年來取得了許多重大成就,但必須對此加以說明;那就是,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於其他地區——例如中國——的城市文化傳統。”[24]
關於資本主義,加州聖巴巴拉大學教授梅利尚(N. P. Mellichamp)寫道:
早於西方崛起幾百年的世界經濟一體化,乃以中國及南亞為核心,而歐洲則處於外環;由核心區向波斯、西亞和奧斯曼擴張,它們的城市化、基礎設施、商業機構、人口增長和工農業生產率等,皆超過歐洲,直到19世紀初為止。因此,現代性和資本主義的基礎均在東方。……作為一個遲到者,歐洲從東方進口文化及物質文化。[25]
關於民主,“古迪批評西方中心論者,剝奪其他民族的原創權……。例如,他們武斷地將民主歸功於‘古希臘’。”[26]
歐美民主來自中國!美國前副總統華萊士(Henry A. Wallace, 1888—1965)承認:“美國憲政與民主……直接挹取於歐洲,間接導源於中國”。[27]進而,芝加哥大學教授顧立雅(Herrlee G. Creel, 1905—1994)解釋道:
自從法國革命的爆發(1789年),人們幾乎忘記了中國對西方民主發展所做的貢獻。……如果說歐洲人不知道中國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西方民主,那麽,大部分美國人是知道一些關於他們的民主思想與製度皆來自18世紀的法國啟蒙運動;《獨立宣言》的起草者傑斐遜被稱為“北美啟蒙運動的象征”,但那是來自法國啟蒙運動的孔子哲學![28]
限於本文主題,我們姑且不論西方民主極具負麵性。
四、“古希臘”是近代西方種族主義的新傳統
古迪說:“現代世界創造了古希臘(the modern world created Greece)。”[29]對此,霍布森確認:“今天,我們都認為‘希臘是歐洲文明的誕生地’……;但事實上,歐洲學術界直到18世紀末才提出這一觀點。然而無論如何,‘古希臘’是虛構的。”[30]
埃及學者、法國教授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 1931—2018)批評:“歐洲文明的‘希臘祖譜’這一神話,是西方偽造曆史的產物;它表現為如此一個‘進步曆程’,即從古希臘、古羅馬,經過封建的耶教歐洲,到資本主義的歐美。”[31]
“古希臘變成了理想之境,此乃西方中心論之發明!”[32]伊斯坦布爾大學教授德米爾奇(Mustafa Demirci)指出:
“古希臘”作為歐洲的創始神話,具有獨立的城市、自由的思想環境、人文精神和卓越的理性。但事實上,與上述“信念”相反;在古代世界,希臘社會根本不可能領先於其他地方,反倒是它更落後。……的確,就像伯納爾(Martin Bernal)所表明,為了彰顯自己燦爛的曆史,歐洲人編造了一個“古代傳奇”。……如此西方中心論的“曆史”,正如古迪所說,是對曆史的盜竊。[33]
“古希臘”是近代西方沙文主義與種族主義的作品。德國語言學家哈曼(Harald Haarmann)寫道:
構建作為西方起源的“希臘文明”這一運動,反映了(19世紀)歐洲民族對其文化與知識的投注,但不是對它的真實古代的重建。這種被“古典化”的東西具有如此吸引力,以至於(那時)許多作家、詩人和哲學家們都寧願活在幻想中,也不去了解“希臘傳統”究竟為何物。“他們欣喜若狂地轉向了希臘式的理想,生怕它被任何史實所‘玷汙’。……溫克爾曼、席勒、霍爾德林、黑格爾和尼采從未到過希臘地區。”伯納爾譴責這些構建“古希臘”的人,都是種族主義分子。……古代希臘的形象被歐洲的文化沙文主義所扭曲。[34]
“溫克爾曼的古典理想推動了種族主義。”安易沃(U. M. Anyiwo)寫道:“對他來說,白色人種的歐洲‘希臘理想’具有一種抽象的完美形式”;“溫克爾曼的理論成為當代和後世的種族主義話語,它假設以歐洲為中心的希臘白人是純粹原初人類,而其他種族則是等而下之。”[35]
美國波士頓學院副教授克魯克(K. S. Crooks)進一步說:
近代歐洲重塑“曆史”,將理性、人文、世俗、個人主義和進步觀念等都說成是源自“古希臘”;它對我們理解西方種族主義的文化結構,乃至關重要。……正是在19世紀,歐洲種族主義的主要方向從生物學轉到了語言學(印歐語係),才鞏固了西方中心論。……阿明抨擊西歐的“希臘祖先”這一神話,稱其“構成了西方中心之資本主義的文化緯度。亦即,宣傳希臘理性主義,以證明歐洲獨特性的資本主義的勝利,而使“東方世界”相形見絀。[36]
希臘哲學是一種強加於現代人類的認知暴力。得克薩斯—奧斯汀大學的法洛拉(Toyin Falola)指出:
現代世界通行的哲學知識是由歐美白人編造出來的。西方哲學的故事開始於“古希臘”,被說成是蘊含民主價值;(據說)它在啟蒙運動中喚起了理性和世俗,並在泛世界的資本主義擴張中變得博大。質言之,如此西方中心論的哲學實際上衍生於(近代)種族主義……。西方學術主宰了世界各國的文化,訴諸西方認識論的文化霸權;……亦即,它是一種將現代權力、信仰和知識相結合的認知暴力。[37]
“希臘哲學乃西方中心論之構建(Greek philosophy is a Eurocentric construct)。”[38]帕拉斯凱瓦教授說:“……虛構的獨特而完美的‘古代’希臘哲學,一種被西方中心論包裝和美化的神話,成了一種讓人追求的準信仰。”[39]
五、文藝複興是19世紀帝國主義的偽文化
古迪說:人文主義和文藝複興“重新發明西方過去”,“重新發明亞裏士多德”(reinvent the past/ reinvention of Aristotle)。[40]
然而,文藝複興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它發生在何時何地,具有什麽性質?古迪告訴我們:
關於意大利文藝複興,布羅頓質疑:“文藝複興”不是被發明的嗎?旨在建立一個令人信服的神話——歐洲文化優越性。……曆史學家米什萊(Jules Michelet, 1798—1874)在其所著《法國曆史》(1855)的最後一卷中,強調這意味著“發現(非宗教)世界與人類”。在他看來,“文藝複興”與其說是歐洲事件,不如說是法國現象。以類似的方式,瑞士的布克哈特(Burkhardt)和牛津的帕特(Pater)發展了幾乎是民族主義的“文藝複興”——慶祝“有限民主、教會懷疑、文學藝術的力量、以及歐洲文明對外部世界的勝利”。……然而,隨著文藝複興或“重生”被西方侵占和利用,這就支撐了歐洲帝國主義,以證明歐洲宰製全球的正當性。[41]
倫敦瑪麗皇後大學教授布羅頓(Jeremy Brotton)詳述:
在西方文化史上,“文藝複興”已被嚴重誤解……。按照常識,“文藝複興”(Renaissance)指發生在15—16世紀歐洲的藝術與文化革命。但事實上,它問世於在19世紀——米什萊於1855年首次用它來點綴法國曆史;……卻又被瑞士曆史學家布克哈特在其所著《意大利文藝複興的文明》中,所提煉而確立(1860年)。……像米什萊一樣,布克哈特認為,該時期的文化成就預示著“古代”希臘和羅馬的文學與美學之“重生”。……但問題是,他們的“文藝複興”所反映的僅為他們自己時代(19世紀)的事件;它以歐洲帝國主義、工業擴張和教會衰落為特征,以及藝術家們的浪漫主義之想象。[42](換言之)……米什萊、布克哈特和帕特創立的文藝複興……看起來更像是19世紀的歐洲理想。他們沒有提供任何關於15世紀前後的曆史記錄。……(實質上)“文藝複興”價值觀乃服務於19世紀的帝國主義。[43]
進而,哈佛大學於2013年6月以“19世紀的意大利文藝複興”為主題,召開了為期三天的研討會[44];會後出版了論文集(哈佛大學出版社),摘要如下:
佩恩和博佐尼主編的《19世紀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指出這一“19世紀重塑的禮物”很成問題。“複興”是曆史懷舊和19世紀潮流的產物,席卷了整個的人文學科,包括曆史、文學、音樂、藝術、建築和收藏(博物館)。它以下列(19世紀)重要人物的作品為標誌,即:安格爾(Ingres, 畫家)、福斯特(EM Forster, 文學家)、吉穆勒(Geymüller, 美術史學家)、希爾德布蘭(Hildebrand, 雕塑家)、米什萊(曆史學家)、布克哈特(曆史學家)、理查森(HH Richardson, 建造師)、裏爾克(Rilke, 詩人)、卡爾杜奇 (Carducci, 詩人)和桑克蒂斯(De Sanctis, 文學評論家)。盡管這些人都認為“意大利文藝複興”是西方的黃金時代,但事實上,它卻是19世紀的結晶。……時至今日,(西方文明)凱旋主義的模式遭遇挑戰……(該書)對“意大利文藝複興”與19世紀的現代性兩者的關聯,進行了考證與修正。[45]
總而言之,所謂的意大利及歐洲“文藝複興”並不存在;它是19世紀的歐洲精英按照他們自己的願景,基於同時代的各種成就,而設計和打造的服務於西方中心與帝國主義的文化樣板。
六、西方興盛與主宰隻是最近出現的暫時現象
古迪介紹:“阿梅斯托(Fernandez Armesto)認為,西方主導世界的地位並不是植根於它的‘傳統’,而且這種主導地位很容易再次轉移到亞洲,就像它早先從亞洲轉移到西方一樣。”[46](美國聖母大學的曆史學家)阿梅斯托還說,誰是近代化的開創者?是中國(宋朝),而不是任何一個歐洲國家(包括意大利)![47]至於“文藝複興”,那是偽造的,應該在曆史書中將其刪除。[48]
“古迪在其書中列舉了……弗蘭克的見解,……即西方之興盛,隻是上個千年最後四分之一階段的曇花一現。”康涅狄格大學教授貝爾萊昂(Riva Berleant)寫道:“在這整個千年中,亞洲,尤其是中國,占據主導地位。古迪認同弗蘭克的如此說法,……即目前西方與東方在經濟和知識上的差距,不僅是最近才出現的,而且很可能是暫時現象。”[49]
美國人文教育家施蒙斯(Van Jay Symons)寫道:“在《重新定位:亞洲時代的全球經濟》一書中,弗蘭克闡明全球化有著古老的根源,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世界經濟的主軸”;“像弗蘭克一樣,……古迪發現,西方的卓越成就不再被視為其文化的固有和長期特征,而是由於千年來影響亞歐社會的‘鍾擺’的一次擺動”[50]。
古迪在其所著《西方的東方》一書中,提出了“鍾擺論”,即“……推動近幾百年曆史的,是一個偶然或運氣的鍾擺變動。”[51]進而,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教授霍布森闡述“鍾擺論”的實踐,並將它當作“西方文明的東方起源”的一個佐證:
根據古迪……的分析,在500年至1800年間,全球經濟力量的重心(中心)在東西方之間轉移,最終由於資本主義現代性之突破,而開始了西方時代。……(然而)在1800年以前,東方在廣泛性的密集經濟上則處於領先地位,直到“鍾擺”轉到歐洲為止。……正如古迪所言:西方的卓越成就不再被視為其文化之固有和長期特征,而是“鍾擺運動”的結果。……(亦即)西方崛起的故事不能與歐洲社會結構聯係在一起〔因為亞歐大陸是個整體〕。全球力量的重心起先是在東方……,持續到1800年左右。……回顧1100年,中國處於全球密集型生產力的前沿,並在15世紀達到巔峰。而後,隨著歐洲人從事殖民主義擴張,同時加強了與東方的聯係,“鍾擺”開始向西擺動。但直到進入工業化階段,全球密集生產力的重心才轉移到了英國。……西方為何“成功”?理解它的最佳類比則是“400米接力賽”:……如果不是因為東方已經跑完了前四分之三,那麽,英國的衝刺終點則不可能的。[52]
目前,“鍾擺”正在從西方返回東方。蘭德斯(David Landes)說:
雖然歐洲十分幸運,通過工業革命而處於領先地位;但現在輪到亞洲了,亞太時代確實已經到來。正如古迪所寫:“這是一個鍾擺運動,今天仍在繼續;在經濟方麵,東方即將壓倒西方。”……至於人們試圖了解歐洲成功的原因、特別是“歐洲存在、而中國則缺乏的深層原因”;古迪的回答很簡單,即所有的基本要素在中國早已存在。[53]
中國主軸的“曆史鍾擺”在世界聯通之際,向西做了一次“大甩動”,然後返回,於是就有了短暫的“歐美文明”。而今,鍾擺正在離開西方,即將敲響霸權的喪鍾。不過,下一次“擺動”則輪不到西方了,因為那將是“世界大同”。
七、圖解:通過“鍾擺論”深度分析西方興衰的原因
進一步討論世界經濟的重心(中心)轉移的“鍾擺效應”。
首先需要說明:經濟與技術發展在現代乃相對容易,而在古代則絕難——簡直是不可能的。為什麽?
由於蒙古征服與鄭和遠航而開始聯通世界,現代人可以利用“全球性生態”作為其平衡條件和犧牲代價,來支持他們的大有為、大發展。相比之下,古人囿於“地方性生態”,任何“有為”(進取)都會因改變環境,而麵臨“自我否定”(自毀家園)。唯有中國古人解決了如此“悖論”,那就是:對於自然及萬物,從“契合”轉為“和合”(天人合一之動態平衡),將“化生”變易為“厚生”(人代天工之開物成務)。因此,整個人類社會的經濟與技術發展是被《易經》(易道、天道)啟動的(“第一推動力”)。
第二、經濟與技術發展在時間上遵循“周期律”。經濟與技術發展理論上行進在“易經卦爻”的軌道上,然而,它在實踐中則有極多變數與憂患。僅就其負麵而言,“周期律”發生的基本原因是如此一對矛盾,即發展本身和人口增長的強勁勢頭,與生態容量(空間)的拓展乃非常緩慢。古今世界的“周期律”分為“曆史周期”與“資本周期”:前者囿於國土生態,故而比較致命;後者通向全球生態,故而相對緩和。如果從“長波”來看,資本周期反倒更“致命”:資本主義的擴張達到全球地理極限,則是世界大戰(一戰、二戰);達到全球生態極限,則是“人與生物圈同歸於盡”。所以,西方的發展模式是不可持續的。
第三、經濟與技術發展在空間上遵循“擺動律”〔參見上圖〕。這近似於古迪的“鍾擺論”。“擺動”的原因是什麽?亦即經濟與技術發展的重心(中心)發生轉移的原因是什麽?是開拓出更大的“生態容量”。這從兩個方麵來看,一是舊環境已高度緊張,一是新環境乃得天獨厚。例如黃河流域曾是發展重心,然而經過千餘年強烈的人類活動,其生態及社會皆備受壓力,表現為空前嚴重的內憂外患(包括五胡亂華);所幸長江以南的全麵開發,而使文明(發展重心)在擴大且更好的生態環境中,更上一層樓。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經濟與技術發展的重心轉移(猶如鍾擺的搖動)。
再過幾百年,由於蒙古征服與鄭和遠航而開始聯通世界,它將歐洲變成連接東、西半球的捷徑;因而,歐洲成了“新環境”,技術與思想傳到那裏就會綻放正能量。這算是第二次“大擺動”。另一方麵,“舊環境”(中國),由於她無法將“新環境”納入版圖,不得不承受空前無比的內憂外患,尤其是會淪為“新環境”之崛起者的獵物。既諷刺又悲慘的是,中國固有的經濟與技術的發展機製,在遙遠的西方(新環境)發生了“爆炸性效應”[54];而中國本身則深受其害,九死一生。
相反於傳統中國盡力維護或恢複和諧,西方的發展伴隨著人與人、人與自然之愈益衝突,以至於發生大蕭條、世界大戰和冷戰。那時的“舊大陸”(歐亞非)極不穩定,動亂不止;相比之下,大洋彼岸的美國則不僅幸免於難,而且還成為人才、科技和資金的匯聚地。這樣,美國就成了全球發展的“新環境”。於是,“鍾擺”就從西歐擺到北美。
21世紀,“鍾擺”從美國擺到中國。為什麽?
美國維持其世界霸權與發展中心的手段是,從兩大洋鉗製“舊大陸”,製造各地動亂,防止大國整合。但由於輸掉幾場戰爭,美國的遏製戰略逐漸失靈。問題是,如果“舊大陸”不亂,美國本土將會大亂;因為西方的本質是,以對外製造“非理性”來保持其內部的“理性”。西方“文明”本身極具毒素,除非宣泄於外,否則聚爆於內。這就是美國正在麵對的危機。而與此同時,中國則成為全球發展的“新環境”,此話怎講?僅就客觀而言,處於最大陸地與最大海洋的接觸部,穩定發展的中國很容易發揮陸權與海權相結合的優勢,這就使單純的海洋國家或霸權在地緣政治上變得不利。
曆史經驗表明,光芒四射的中華文明從19世紀開始受到來自西方的衝擊。西方列強出身海盜蠻族,憑借其好勇鬥狠的作派,不僅滅絕美洲土著、販賣非洲黑奴,還蠶食亞洲、鯨吞印度;不止於此,居然還偷竊了文明中國的曆史與文化!反過來,卻將亞、非、拉各族,甚至中華文明,都一律指稱為蒙昧、未開化、半開化的野蠻民族;唯獨將出身蠻族的自己封為現代文明的代表,高人一等,甚而拋出了所謂“白人至上”之謬論。這不就是如《左傳》所指之“盜憎主人”嗎!
所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學術上的撥亂反正將繼續證明,中國文化不僅具有悠久、光輝的曆史過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中國文化今後必將克服作為世界亂源的西方中心論,為全人類的未來指出一條光明大道。
然而問題在於,在當下群魔亂舞的世界裏,西方中心論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毋寧說在思想上人們仍處於無所不在的西方中心論的包圍之中。當務之急是,必須徹底揭露西方偽史的真麵目,一旦人們認清歐美說教的虛偽性及荒誕性,徹底祛除了西方中心論對人們思想的迷惑及視野的遮蔽,才能真正彰顯出中國文化的價值與光輝。
(2022年7月19日)
注釋:
[1] Marjet Brolsma, Robin Jeroen Bruin, Matthijs Lok: Eurocentrism in European History and Memory,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9, Introduction.
[2] George G. M. James: Stolen Legacy: The Greeks Were Not the Authors of Greek Philosophy……, Julian Richardson Associates, 1976.
[3] Adrian Cole, Stephen Ortega: The Thinking Pas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p.165.
[4] Hannah Sharp: A Review of Jack Goody’s The Theft of History. sharpspecialspring2017themiddlegroundjournal-org.pdf (wordpress.com)
[5] Methods in World History by Arne Jarrick (Editor)……Nordic Academic Press, 2016, p.186.
[6] Martin Hewson: Multicultural vs. Post-Multicultural World History. A Review Essay on The Uniqueness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by Ricardo Duchesne (Brill, 2011), University of Regina. https://escholarship.org/content/qt82g096mc/qt82g096mc_noSplash_c96c27e231dfe9ee250220fc915c6a3f.pdf?t=pfo3og】
[7] John Marincola: Greek No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Archaic and Classical Eras,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0.
[8] Europe and the People Without History 〔by Eric R. Wolf, ic R. Wol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
[9] Thijs Weststeijn: The Middle Kingdom in the Low Countries: Sinology in the Seventeenth-Century Netherlands, The Making of the Humanities Vol II, 06-09-12.
[10] Alexander Statman: The First Global Turn: Chinese Contributions to Enlightenment World History,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Volume 30, Number 3, September 2019. https://sts.wisc.edu/wp-content/uploads/sites/328/2021/01/Statman_JWH.pdf]
[11] Gumede, Vusi: Inclusive Development In Africa, Africa Institute of South Africa, 2018, p.29.
[12] Prasenjit Duara: Asia Redux, Institut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2013, p.85.
[13] Andre Gunder Frank: 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p.14.
[14] João M. Paraskeva: Curriculum Epistemicide, Routledge, 2016, p.168.
[15] Melissa Steyn, William Mpofu: Decolonising the Human, NYU Press, 2021, p.230.
[16]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2.
[17]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3.
[18]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293.
[19] Harry Redner: Beyond Civilizati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3, p.97.
[20] Mathias Risse: On Justice: Philosophy, History, Found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0, p.100.
[21] (Vittorio Cotesta) VINCENZO CICCHELLI, Mariella Nocenzi: Global Society, Cosmopolitanism and Human Rights,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13, p.13.
[22] Justin Jennings: Globalizations and the Ancient Worl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4.
[23] Nelly Hanna: Ottoman Egypt and the Emergence of the Modern World,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2014, p.120.
[24]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2.
[25] N. P. Mellichamp: Globalization and Culture: Global Mélang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9, p.202.
[26] Paul Cartledge: Democracy: A Lif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36.
[27] Ian S. Markham: A World Religions Reader, John Wiley & Sons, 2009, p.124.
[28] Herrlee Glessner Creel: 《儒家學說與西方民主》,文史哲出版社, 1973, p.18.
[29]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7.
[30] (John Hobson) Gerard Delanty: Europe and Asia Beyond East and West, Taylor & Francis, 2012, p.110.
[31] Marie-Paule Ha: Figuring the East: Segalen, Malraux, Duras, and Barthes, SUNY Press, 1 Jan 2000, p.3.
[32] M. Christine Boyer: The City of Collective Memory, MIT Press, 1996, p.151.
[33] (Mustafa Demirci) Lütfi Sunar: Eurocentrism at the Margins,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20, p.55.
[34] Harald Haarmann: Roots of Ancient Greek Civilization, McFarland, 17 Sept 2014, p.84.
[35] ( A. G. Marin) U. Melissa Anyiwo: Race in the Vampire Narrative, Sense Publishers, 2015, p.15.
[36] Kalpana Seshadri-Crooks: Desiring Whiteness, Routledge, 2002, p.48.
[37] Toyin Falola, Nicole Griffin: Religious Beliefs and Knowledge Systems in Africa, Rowman & Littlefield, 2021, p.7.
[38] Curry Malott: Call to Action, Peter Lang, 2007, p.2.
[39] João M. Paraskeva: Curriculum Epistemicide, Routledge, 2016, p.70.
[40]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5, 100.
[41]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27.
[42] Dr Jeremy Brotton: The Myth of the Renaissance in Europe, 2011-02-17,
http://www.bbc.co.uk/history/british/tudors/renaissance_europe_01.shtml
[43] Jerry Brotton: The Renaissance Bazaar: from the Silk Road to Michelangelo, OUP Oxford, 2003, p.25.
[44] Revision, Revival and Return: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Date: Wednesday, 5 June 2013 - 2:00pm - Friday, 7 June 2013 - 6:00pm http://web-archive.itatti.harvard.edu/content/revision-revival-and-return-italian-renaissance-nineteenth-century
[45] Alina Alexandra Payne, Lina Bolzoni: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in the 19th Century: Revision, Revival, and Retur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Officina Libraria, 2018.
[46] Jack Goody: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4.
[47] Felipe Fernández-Armesto: 1492: The Year Our World Began, Bloomsbury Publishing Plc, 2009, p.212-213.
[48] Felipe Fernández-Armesto: Out of Our Minds: What We Think and How We Came to Think It, Univ of California Press, 2019, p.200-201.
[49] Riva Berleant: Review of: Goody, Jack, 2006 The Theft of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ublished in the Anthropology Review Database http://wings.buffalo.edu/ARD/ (2011
[50] Van Jay Symons: Asia in the Undergraduate Curriculum: A Case for Asian Studies in Liberal Arts Education, Routledge, 2016, p.100.
[51] David S. Landes: Why Europe and the West? Why Not China? Published by: 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 07/12/2012.
[52] John M Hobson: The Eastern Origins of Western Civilis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99-300,316.
[53] David S. Landes: Why Europe and the West? Why Not China? Published by: 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 07/12/2012.
[54] “爆炸性效應”?參見斯塔夫裏阿諾斯著《全球通史》中的這段話,即“中世紀千餘年間歐亞大陸上最驚人、最有意義的變化,就是西歐從貧窮落後和默默無聞中崛起。……中國人擁有高度發達的文化、先進的工藝、大規模的商業、以功績為基礎的有效的官僚政治,以及提供社會凝聚力及思想意識基礎之儒家學說。……西歐人卻……拿來了中國的發明,竭盡全力發展它們,並將其用於海外擴張。這種擴張反過來又引致更大的技術進步……。(換言之)中世紀主要的技術發明大多數都出自中國……,(它們)首先對歐洲,然後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整個世界產生了爆炸性的影響。[斯塔夫裏阿諾斯:《全球通史》,上冊,第266、2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