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恐怖的夜晚
若蘭
進入6月以來,革命大聯合宣告破裂,雙方磨刀霍霍準備武鬥。我去縣第三中學為爸爸領糧票,赫然讀到大字報:揪出紅旗派的幕後指揮階級異己份子若xx. 難怪這幾天爸爸媽媽神色凝重。爸爸告訴我,這是學校黨的組織幹事鍾崇興挑動學生的結果,因為爸爸當麵批評他給教師分配福利不公平。爸爸讓我記住,如果這個事件還升級,那就是鍾崇興幹的。
事件果然很快就升級了。一天爸爸在街上行走,迎麵碰到7,8個縣三中的學生,其中一個一聲喊,打這個反革命,就衝上來拳打腳踢。幸好爸爸身強力壯跑得快,隻讓他們抓碎了身上的襯衫。這簡直就是腥風血雨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趕快逃。
有時候劫運無論如何都躲不掉。就在爸爸準備出走的那幾天,我去縣第六中學為媽媽領工資,總務幹事劉素林不在辦公室。我去了兩趟,總算在一間儲藏室找到他正在為自己打家具。劉素林是教職員中為數不多的出生貧農的職員,現在又掌握工資票證,大權在握,人人都和他套近乎。可爸爸媽媽不是那種跟人相交沾如漆的人,這使他很不高興。所以當他說:“領工資為什麽不到辦公室,到這裏來幹什麽?”我回答:“去過辦公室兩趟”就算冒犯他了。他怒發衝冠一個耳光重重地扇到我臉上。我一路哭著回到家。爸爸見了,不顧他自己正身處危險,找到劉素林,義正詞嚴地指責他的行為。
當晚深夜,七八個荷槍實彈的紅衛兵衝進我家。要媽媽把若xx 交出來。那晚爸爸沒在家,因天熱出去聊天納涼,就在那家的涼板上睡了。那時年青的媽媽美麗而優雅,對學生充滿母愛,要不是因為文化革命大家鬥得烏雞眼式的,她是女生們的時尚楷模,男生們的母性偶像或夢中情人。現在麵對殺氣騰騰的紅衛兵,媽媽端茶遞水,散煙擺糖,和氣地和他們周旋 — 媽媽一直認為他們就是在憤忿的青春期,一群孩子。憑了這,他們沒下手打媽媽。
其中一個來到床前拍醒我,裝著很和藹地問,“我們是搞外調的,有急事找你爸,他在哪裏?”那段時間的確經常有外調人來找爸爸。我從睡夢中醒來,不知家裏出了事。也是我笨,就從實說爸爸睡在誰誰家。結果爸爸被抓來在屋外痛毆。我和媽媽被攔在屋裏,兩個人端著長槍守住門,一個人離我們一尺遠走來走去,一邊用食指鉤著,讓手槍不停地繞著指頭轉圈。我聽著外頭一拳一拳打在爸爸身上的嘭嘭聲,和當打到要緊處,爸爸咬緊牙關也憋不住的呻喚,恐懼到了極點,腦袋一片空白。媽媽幾次想衝出去但忍住了,生怕惹了紅衛兵動槍。覺得過了好久,爸爸已經被打得發不出聲音了,紅衛兵才離開。媽媽趕緊連夜找來縣三中醫術高超的朱校醫。朱校醫診斷三根肋骨尖軟骨被打碎了,“還好老若會打架,知道怎樣保護自己。沒有打傷內髒。”
包紮好。媽媽一邊交待我馬上護送爸爸去成都,“你不用扶他。他能忍著痛自己走。扶著目標太大。你跟在後頭十幾步遠。如果路上有人把爸爸綁架了。馬上回來報告我。送上火車,車動了你就回來。家裏還有別的非常要緊的事。”一邊訓斥:“你12歲了,笨哪,把自己爸爸出賣了!”我淚如雨下,爸爸差點被打死了!我真是笨啊!爸爸馬上嚴肅地製止:“她說出我是對的。不然你們就要挨打。打到你們身上後果就嚴重多了。”他嚴厲地要媽媽保證以後再也不責備若蘭。果然以後很多年媽媽都不再提起。
這接連二三的厄運好像都是由我引起的。媽媽信命,開始覺得我是個不吉祥的人,不堪寄予厚望,培養愛護的重心轉移到弟弟妹妹身上去。 當然也許是由於這次刺激太大,我自己心態脆弱了, 媽媽一批評就敏感。總之,自此母女感情發生變化。 同時也看到,哭著回家找父母非但沒能解決問題,反而帶來更大的災難,看來以後許多事情得自己扛著。無憂無慮的童年從此消失了,我開始用一雙憂患的眼睛看世界。這都是後話。
現在我送完爸爸回到家,馬不停蹄,媽媽要我跟著她去保護弟弟。她說,“昨晚那些打手們問了幾次‘你兒子呢’。我們要馬上轉移弟弟。…… 你跟在我後麵,如果我被綁架了,你就去告訴朱老師—她是我們的好朋友;劉老師 – 她是黨員說得上話;還有朱校醫 – 他醫術高明人緣好。總之把我失蹤的消息散布開。”弟弟在農村奶媽家,離我們10來裏路。現在鎮子外圍挖著一人多深的戰壕,有好幾段路我們就在戰壕沿上走。突然“叭…丘…”一聲槍響。我覺得子彈就是朝我飛來的,火車飛馳而來的聲音就是這樣,頻率越來越高。我下意識地摔進戰壕。過一會兒覺得沒受傷就爬上來。媽媽呢?媽媽不見了!她是被擊中了還是被綁架了?我該怎麽辦?那幾分鍾的緊張是我後來從來沒體會過的。好在媽媽和我一樣摔進戰壕了。
安排好弟弟–媽媽送了奶媽一條喬其紗圍巾,請她帶上弟弟去親戚家躲兩周。回來的路上,媽媽對我說,這事就是劉樹林幹的。作過惡的人心虛,他會變本加厲置被害者於死地。爸爸媽媽這輩子恐怕伸不了冤了。若蘭你要報仇,爸爸差點被打死了,這是殺父之仇!
媽媽說得沒錯。多年後其中一個紅衛兵高考來找媽媽複習物理,承認了是劉樹林指使的,還請他們喝了酒。但那時劉樹林已經死了。他果然第二次對我們 下毒手(詳見 我寫的“我要讀書”),這時上帝站出來行使公義,把他拿走了。感謝上帝。同時也遺憾沒能親手送他進監獄。
爸爸走時因傷不能帶行李。所以我回家稍事休息,就去成都送他行李。弟弟才半歲。媽媽不得不留在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