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中學創辦於60年代初期,坐落在市裏最大的工業區中,周圍分布著近十個工人新村,學校的主要生源便來自這些新村。作為一所建校時間不長的學校,這裏的教師大多教齡較短,教學質量沒有特別突出的優勢,在整個工業區的眾多中學中,尚未躋身重點中學之列。校長是從山東老區南下的幹部,文化水平雖不算高,卻有極強的政治思想覺悟。或許因為有農村生活和部隊工作的經曆,他常組織學生下鄉“學農”,讓學生體驗農村生活,還時不時安排“拉練”活動,以此增強學生的組織紀律性。
“拉練”原是軍隊術語,指部隊離開營房基地,到野外進行行軍、宿營和實彈訓練,是一種模擬作戰的軍事演習。而對於中學生來說,拉練似乎毫無意義,更多時候被認為是浪費人力、財力和時間。當時學校隻要組織這類活動,無論老師還是學生家長都會感到頭疼:老師不僅擔憂家中年幼子女的生活無人照料,還要對學生的健康與安全負責;家長則煩惱於配合學校活動需要負擔糧票、油票、現金以及棉被、涼席、蚊帳等生活用品,這對許多困難的家庭來說實屬不小的經濟壓力。然而,即便顧慮重重,大家也不敢向學校領導提出異議。
1971年“9·13事件”後不久,學校又組織了一次冬季拉練。這次活動規模空前,全年級共17個班級,約有800多人參加。學校將17個班劃分為若幹連,整個拉練大隊組建成一個營,校長和軍代表分別擔任營長與政委。為保障活動順利進行,學校抽調了幾位熟悉采購和財務管理的後勤老師組建炊事班,配備了幾個會騎黃魚車的學生助理,負責在行軍途中運輸炊具。此外,工宣隊還從工廠借調了十幾位身強力壯的青年工人,分配到各連擔任指導員和助理員,協助老師們管理學生的日常作息。
出發當天,師生們在大操場整隊完畢後,營長登上檢閱台,清了清嗓子,用一聲“痛穴悶”(山東方言:同學們)拉開動員令的序幕。他首先闡述了拉練的重要意義,接著宣讀了嚴格的紀律要求:“行軍中不得掉隊,宿營點禁止自由活動;不準動老鄉的一針一線,不準去鎮上飯店吃飯……”隨後,紅衛兵團負責人登台,慷慨激昂地喊出誓詞:“拉練行軍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拉練行軍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最後,營長接過話筒,揮臂高喊一聲:“凱世!”(山東方言:開始)這時喇叭裏傳來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浩浩蕩蕩的隊伍在兩輛自行車的引導下出發了。行進間,隊伍中此起彼伏的“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口號聲,引來沿路大人小孩圍觀喝彩。
隊伍一路向西行進,到達寧國路擺渡口,分批乘渡輪過江。登岸後重新整隊,繼續向農村縱深地帶行軍。然而,沒多久,學生們的士氣便開始低落。行軍途中,嘈雜的腳步聲代替了出發時的歌聲和口號。深秋時節,大家身著秋衣秋褲,背著書包和背包行軍,汗水浸濕內衣,秋風吹來,頓時感到涼意。不一會兒,天上下起了蒙蒙細雨,眾人披上雨衣,擦幹臉上的汗水和雨水,繼續前行。忽然,有人高聲唱起了京劇樣板戲《沙家浜》的唱詞:“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隊伍裏立即有眾人接唱:“挺然屹立傲蒼穹,八千裏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青年工人們穿插在隊伍中,細心照看是否有學生掉隊。一名青工看到幾個男生離隊後,急忙問道:“倷做啥?”(滬語:你們幹嘛?)其中一名學生沒好氣地回答:“嚓噝!”(滬語:撒尿)隊伍中爆發出一陣哄笑。青工一臉尷尬地搖了搖頭,歎了一聲道:“小赤佬,流裏流氣。”
中午時分,拉練隊伍在一段相對幹淨的路段原地休息。學生們將雨衣鋪在地上,三五成群圍坐在背包上,大口吃著隨身攜帶的幹糧。幾個調皮的學生跑到附近河邊挖了些蘆根,在河裏洗淨後分著吃,還模仿《沙家浜》裏的對話:
——“指導員,這蘆根不是可以吃嗎?”
——“是啊,蘆根是可以吃啊!”
此時,那個小青工再次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小赤佬,油得不得了。”(滬語:油嘴滑舌)吃飽喝足後,學生們開始班與班之間的拉歌。這邊唱起“說打就打,說幹就幹,練一練手中槍,刺刀手榴彈……”,那邊接著高唱“拚刺刀,看誰拚的好,當兵保祖國,練好這一招……”。直到出發令響起,歌聲才逐漸平息。下午的行軍仍顯漫長。當隊伍接近宿營地時,前麵終於傳來好消息:“快到了宿營地了!”這時,疲憊的學生們頓時來了精神,高唱起“……米索拉米索,拉索米多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的歌聲,仿佛恢複到了出發前的興奮狀態。
到達目的地後,各連隊被分別分配到不同的宿營點,師生們則被安排住進生產隊臨時騰出的倉庫。這些倉庫原本是用來存放農具的,多為簡易工棚,屋頂覆蓋著稻草。地麵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稻草,大家就這樣在“大通鋪”上過夜。由於木製門窗漏風,深秋的寒意難以抵擋,但夜裏大家緊挨著蜷縮在被子裏,反倒也覺得暖和些。整個野營期間,拉練大隊幾次更換宿營點,師生們幾乎每次都被安排住進農具倉庫。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倉庫裏刺鼻的氣味。因為在拉練途中無法更換膠鞋和襪子,也沒有足夠的熱水讓大家洗腳,到了晚上脫下鞋襪後,濃烈的異味彌漫在空氣中,令人頗感惡心。
拉練大隊下設一個警通連,成員包括一名軍宣隊員、兩名工宣隊員和幾位學生。軍宣隊員負責協調行營與各連之間的工作。在行軍途中,他經常關注後隊的狀況,幫助體弱的學生背行李。這位身高不足1.65米的戰士來自浙江南湖地區的農村,精力充沛,熱情洋溢,深受學生們的敬佩。工宣隊員中,年長者是一位大學畢業生,他擅長做思想工作,幽默風趣,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個“和稀泥的高手”。年輕的工宣隊員則是67屆初中畢業生,負責編輯和發布《野營簡報》。他與幾位學生每日收集各連隊送來的稿件,篩選修改後編輯成簡報,再分發到各連隊。
年輕的工宣隊員是個文藝青年,來自工廠宣傳組,被其他工宣隊員戲稱為“秀才”。拉練途中,他創作了一係列以野營為題材的抒情詩,並且習慣每寫完一首詩都要在眾人麵前高聲朗讀。有一次,他朗讀時不小心將“寂寞”念成了“叔莫”,引來他的工廠同事質疑,儼然成了“秀才認字認半邊”的趣聞。學生中也有寫作高手,比如紅衛兵團的負責人創作了一組描寫野營的詩歌,令人印象深刻。有一次,年長的工宣隊師傅朗誦了其中幾首優秀作品,在場者都為真實和樸素的詩句叫好。他的大多數詩作早已淡忘,至今隻記得其中一首關於行軍詩的最後一句是:“目的地是蔡園橋。”
值得記錄的是一次夜行軍的經曆。那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大家正沉浸在夢鄉,忽然被一陣急促的集合哨聲驚醒。幾束手電的光柱在人們臉上來回掃動,伴隨著一聲威嚴的喊叫:“快起來!馬上到指定地點集合!”倉促之間,大家揉著惺忪的睡眼,迅速穿衣和打背包後懶懶散散地趕到了集合點。清點人數後,隊伍便向目的地出發了。疲憊不堪的學生在公路上踉踉蹌蹌地行進,許多人步履蹣跚,邊打瞌睡邊機械地前行。途中,一個男同學因行走不穩,屢次不由自主地撞到身旁的女同學,女同學們沒有責怪他,隻是輕輕地把他推開,而調皮男同學則取笑他“吃女同學豆腐”(滬語:對女同學舉止輕佻)。夜色沉沉,疲憊與困倦逐漸吞噬了隊伍的活力。清晨,終於抵達目的地時,幾乎所有人都像被抽幹了力氣,紛紛倒頭便睡。
在拉練的路上,後勤團隊的工作顯得尤為辛苦。每天清晨天還未亮,他們便要起床生火做飯,除了做早飯,還要為大部隊準備路上的幹糧和飲水。早飯過後,他們迅速收拾炊具和剩餘的食材,趕往下一個宿營點。當時沒有機械化的運輸工具,所有物資全靠幾輛黃魚車搬運。抵達新的宿營地後,他們又要爭分奪秒地買米、買菜、買柴火,緊接著生火做飯。雖然後勤團隊無需與大部隊一起行軍,但要保障幾百人的一日三餐和飲水供應,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場巨大的挑戰。然而,學生們很少能體會後勤團隊的辛苦。每天十幾裏的拉練行軍下來,十來歲的中學生們早已饑腸轆轆,似乎連定量的夥食都難以填飽肚子。再加上長途跋涉中腳上打的水泡和其他不適,學生們的不滿情緒時常爆發,最終都指向了夥食。如今回想起來,當年大家確實錯怪了那些默默付出的後勤團隊老師和同學們。
整個拉練期間,早餐基本是饅頭配稀飯,飯後每人發兩個饅頭,作為行軍途中的幹糧。晚上抵達宿營地後,才有機會吃上一頓熱騰騰的晚飯。為了維持整個團隊的運轉,後勤團隊必須精打細算,將夥食標準嚴格控製在預算範圍內,自然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平日裏,大多數時候,除了米飯,隻能吃到一些價格便宜的蔬菜,偶爾還有“爛糊肉絲”(肉絲炒黃芽菜)這樣的“小葷”作為改善。然而,連續幾天缺乏油水的飲食,令許多人感到腸胃不適,甚至出現不同程度的便秘。為此,後勤團隊的老師特意想出了一個“通氣”的土辦法:給大家提供了一頓“紅燒白蘿卜”。這一招非常有效,第二天,茅房外便有人排起了隊。但即便如此,光靠米飯和蔬菜填肚子,依然難以緩解那種因缺乏油水而揮之不去的饑餓感。雖然大家都想去鎮上美美地撮一頓,但一想到拉練紀律,便打消了私自下館子的念頭。
沒想到,這條紀律首先被領導們打破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營長和政委悄悄離開宿營地,前往鎮上一家剛開門的小飯店。他們四下張望,見無人注意,便迅速溜進店裏。兩人各點了一碗陽春麵,隨即找了個角落坐下。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麵被端上桌來。正當他們準備動筷時,店門突然被推開,幾名工宣隊員大步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名約三十歲的青年工人,他臉色陰沉,二話不說便一把揪住營長的衣領,將他從座位上硬生生提了起來。緊接著,他扣住營長的右手腕,用力一扭,將其手臂反剪到背後。營長疼得“哎呦,哎呦……”直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政委愣在一旁,心裏清楚他們擅自跑出來吃麵,違反了不許下飯店的“拉練紀律”,的確理虧。他連忙上前勸阻:“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先鬆手!”工宣隊員聽後鬆了手,但仍押著兩人回到宿營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被訓斥得像犯了錯的學生,平日裏威風八麵的營長,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般,低頭不語,徹底蔫了。
這場“抓現行”背後,似乎另有隱情。一位後勤組的老師揭開了這次風波的導火索:原來,工宣隊領頭人的外甥是學校的一名學生。一段時間以來,這名學生頻繁被班主任和工宣隊叫去談話,不知為何,學校和家長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學生家長對學校的怨氣日積月累。這次拉練,學校請工廠派工人協助,其中便有這位學生的舅舅。每日陪同學生徒步十幾裏路,工人們早已疲憊不堪,對學校心生不滿。而這個學生的舅舅更是在同事間抱怨學校對他外甥的種種“苛責”。幾番煽動後,工宣隊員們的怨氣爆發,於是埋伏在飯店門外,等待營長和政委“自投羅網”,這才有了那場抓捕的鬧劇。後來聽說,那個學生害怕報複,不久便轉去了其它中學。
老師們得知此事後,心中暗自叫好,表麵卻不露聲色,因為大家心知肚明:校長是個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文革”初期,一位教師曾貼過校長的批判大字報,“一打三反”運動時,這位教師被關在學校裏交代問題,校革會還組織過一次教師和學生班幹部參加的批判會。在批判會上,他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但當校革會副主任冷冷地警告他“要為自己的老父親和妻兒想想”時,他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當場痛哭流涕,表示願意認真交代問題。被解除隔離後,他失去了教書的資格,隻能在後勤部門做些清掃校園、修理教學用具的雜活。
警通連的宿營地距離營部不遠,營長和營指導員因違紀被抓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警通連。到了下午,幾個“頭子活絡”(滬語:頭腦靈活)的警通連學生特意到營部探望情緒低落的營長。他們見到營長躺在稻草堆上,雙臂枕在腦後,雙眼無神地望著屋頂,其中一人開口安慰道:“首長工作辛苦,多吃一碗麵也是應該的,我們理解。”這番話讓營長頗感受用,心中積壓的懊惱似乎也稍微舒緩。然而,更多人並不認同營長違紀的行為,還有人在了解到警通連的學生對營長的那番話後,模仿高爾基《海燕》中“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詩句調侃道:“讓馬屁拍得更肉麻些吧!”這句諷刺的話引來一陣低聲竊笑。
回上海的那天,行軍途中,大家紛紛暢聊起回家後的計劃。有的人迫不及待地想先吃上一副熱騰騰的大餅加油條解解饞,有的人則一心想著去澡堂好好清洗一番。幾乎所有的計劃都圍繞著填飽肚子和恢複個人衛生展開。這不禁讓人感慨,拉練途中最難兼顧的,果然就是飲食和清潔。
拉練出發前,大家滿懷鬥誌,立下“與天鬥、與地鬥”的誓言,表示要接受艱苦環境的鍛煉。經過十幾天的拉練,大家體驗了雨天行軍或夜間跋涉的“與天鬥”,也經曆了夜晚在僅鋪著薄薄一層稻草的爛泥地上過夜的“與地鬥”。更令人難忘的是,大家忍受了大通鋪中幾十個人十來天不換襪子、不洗腳散發出的混雜惡臭氣味 —— 這一切,對從小在城市裏長大的中學生而言,無疑是一種極為特殊的磨練和難以忘懷的經曆。
2024年12月,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