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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裝卸工

(2025-01-04 03:26:08) 下一個

 

中學畢業後,被分配去一家運輸車隊當裝卸工。一年以後,車隊裏分配來了一批新工人,來車上工作的是一位不愛說話的高個子。為敘述方便,姑且叫他小王吧。

小王是家中的老二。他的姐姐幾年前中學畢業後,被分配到郊區農場工作,按照當時的分配政策,小王得以留在上海,進入工礦企業。學校在畢業生分配時曾向他家長鄭重承諾,運輸公司是最好的單位。懷揣著對未來的期待,小王來到了公司報到。然而,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失所望:一個破敗不堪的工棚,既是車隊的辦公室,也是調度室、財務室和工人的更衣室。廠區東北角的一間小草房,被稱為“東伯利亞”,是負責車輛安全和維修的辦公室。除此之外,廠區內隻有一個能停放50多輛大型載重車的露天停車場、一個加油站和洗車站。這裏既沒有廠房,也沒有車間,與小王想象中的工廠模樣相去甚遠。

報到活動結束後,車隊負責人帶著新工人們到工具間領取勞動保護用品,包括工作衣褲、工作鞋、雨衣、安全帽和手套。隨後,在更衣室的一排外形類似鴿子籠的木櫃上,每人分得了一個小格更衣箱。負責人囑咐大家第二天早上7點準時來車隊上班,這一天的工作就此結束了。

那一年,分配到車隊的畢業生有近二十人,其中三分之二是男生,三分之一是女生。他們無一例外地被分配到不同的平板車上,成為大型平板車的裝卸工。小王萬萬沒想到,學校當初信誓旦旦地承諾他會被安排到最好的工作單位,如今卻是每天早上7點開始上班,開完一小時的工前會後,無論酷暑嚴寒還是刮風下雨,毫無例外都要外出裝卸貨物,而且中午沒有固定的休息時間和用餐地點,晚上隻有在完成當天的作業單後才能下班。

平板車每天運輸的是工業鍋爐、大型變壓器、機床等體積巨大、重量在10~20噸左右的大型設備。若裝貨和卸貨現場沒有起重設備,工人們就隻能依靠隨車攜帶的簡易工具完成裝卸工作,這些工具包括撬棒、滾筒、鋼纜、卸夾、千斤頂和卷揚機等。每輛貨車除了駕駛員外,還有五名隨車裝卸工。裝卸貨物時,工人們必須密切配合,保持一致的工作節奏。如果有人出工不出力,不僅會影響進度,還可能引發安全事故。

小王在工作時總是無精打采,經常一個人呆坐在車上,嘴裏反複地哼著“浪呀麽浪打浪”的小曲。當其他人忙著做準備工作時,領班常常會不客氣地打斷他:“小王,勿要唱了,做生活了!”(滬語:幹活了)由於他反應遲緩,有人甚至一度懷疑他是個“戇大”(音:港督,滬語的“傻瓜”)。實際上,他除了體形比較消瘦和力量不夠大外,並無智力方麵的障礙,他的消極工作態度完全來自思想上的疙瘩。

小王在學校時是個文藝積極分子,在文藝宣傳小分隊擔任小號手,曾經為學校掙得過一定的榮譽。這樣的學生本當分配個好單位,誰料到,最後竟成了運輸公司的一名裝卸工。小王意識到自己成了學校花言巧語的受害者:裝卸工根本不是什麽“最好的工作”,而是一個既沒有正常午餐和下班時間,又有高度安全風險的露天工作。事實上,又有哪位分配到這裏的學生不是被學校忽悠來的呢?

小李家離工作單位較近,乘坐公交車大約隻需20分鍾左右。相比那些住得更遠的同事,他的通勤條件可以算是相對不錯的了。其他新來的工人卻沒有這麽幸運,他們中有人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6點出家門,需要換乘三趟公交車才能趕到單位。晚上5、6點下班後,盡管已經筋疲力盡,還得擠著公交車回家。一天奔波十幾個小時,疲憊不堪。雖然大家心裏滿是怨氣,卻似乎也無處宣泄。

不少剛入職的學生麵對這種艱苦的工作環境和高強度勞動時,往往會流露出不滿情緒。然而,經過一段短暫的抵觸期,大多數人不得不接受現實,學習使用各種裝卸工具,並逐漸提升體力以適應工作。除此之外,他們似乎別無選擇。但小王卻始終無法克服內心的抵觸情緒,更糟糕的是,他除了哼“浪呀麽浪打浪”的小曲外,幾乎不與其他工人交流。

車上除了駕駛員和一位即將退休的老工人,其他隨車裝卸工都隻有短暫的工作經驗。車長小沈也是個年輕工人,入職僅一年多。他幹活賣力,善於與老工人打交道,因為頭子活絡,雖然工齡不算長,卻當上了車上的青年工人的領班。他有一個不良習慣,說話時常帶一個不文雅的口頭語“冊那”(滬語:他媽的),比如,他會說出類似的話:“阿拉爺,冊那大閘蟹也買好了!”(滬語:我爹,他媽的已經買了大閘蟹)。工作中,他時常用這樣的語氣督促小王:“小王,儂冊那快點呀!”(滬語:小王,你他媽快點呀)。然而,小王似乎總把這些話當成耳邊風,依然我行我素,幹起活來慢慢騰騰。

多次催促無果後,小沈決定與小王的家長溝通,希望家庭能夠幫忙做些思想工作。一天下班後,小沈和另一位年輕工人一同上門家訪。那天小王不在家,他的父親接待了他們。得知兒子在單位的表現後,小王父親顯得有些吃驚,當場表示會勸導兒子。臨了,他還提到,最近兒子在家中常說單位裏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男人必須抽煙,而且大家都說“男人不抽煙,比女人長胡子還難看”。他懷疑兒子在單位裏偷偷吸煙。小沈肯定了這位父親的懷疑。

小王偶爾會抽煙,但主要是抽同事給的“伸手牌”香煙。他沒有吸煙經驗,更談不上煙癮,平時隻是隨意吸幾口,為此他的一位同學經常用一句不知出處的歇後語“烏龜吃大麥——浪費糧食”嘲笑他糟蹋香煙。沒想到家訪之後,小王竟開始自己買煙,漸漸變成了一個地道的“煙民”。如果當時沒有向他家長“告狀”,小王可能還不至於破罐子破摔,吸煙成癮。

不久後,小王在工作時因心不在焉被重物砸傷了腿骨,隻得打上石膏回家休養。幾天後,小沈等幾位同事去他家裏探望。見到大家,小王顯得有些慚愧。他明白,平日同事們的勸告完全是為他好。畢竟,從事這樣高風險的工作,一點疏忽就可能引發嚴重事故。

小王身旁坐著一位相貌姣好、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子,從二人的親密舉止可以看出,他們可能是戀人關係。在大家慰問時,女孩卻出人意料地開口,希望單位領導能為小王安排其他工作。這一提議讓在場的人麵麵相覷、頗感尷尬。大家心裏都清楚,調換工作崗位並非易事,隻有表現出色,才有機會爭取學習駕駛,改變裝卸工的身份。

離開小王家後,小沈嘟囔了一句:“咯隻戇大的女朋友還蠻漂亮的。”隨後又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時,同行的小青年忍不住嘲笑小沈心懷不軌,並勸他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在那個被文明遺忘的社會角落,青年工人的談話總顯得粗俗直白。

一個多月後,小王重新回到崗位。他似乎認清了努力方向,開始主動融入集體,性格也變得開朗了許多。熟悉之後的一天,他當著大家的麵抱怨小沈曾把他在單位抽煙的事告訴了家長,害得他被狠狠責罵了一頓。他氣呼呼地指責小沈是個“阿汙驢”(滬語:不仗義的人)。小沈有些心虛,隻好尷尬地反擊,說小王以前吹號受過傷,有“小腸氣,大驢泡”(滬語:疝氣,下體腫脹),自己不想和不健康的人吵架。

有一年春節前夕,車隊接到了一次運貨任務,目的地是外地一家上海三線工廠。那天清晨,在上海裝車完畢後出發,下午抵達目的地附近的一個小鎮。貨車停在一處專為長途運輸車輛提供服務的停車場後,大家便去附近的小旅社登記入住。

天色尚早,工人們趁著暮色去鎮上逛街,隨後找到了一家小飯館吃晚飯。飯菜端上桌後,幾人邊吃邊喝起了當地特產的土燒酒。酒酣耳熱之際,小沈打開了話匣子,興致勃勃地講述起他以往的出差經曆,並大肆吹噓自己嚐過的各種美食。說到興頭上,他突然問大家:“倷曉得我最歡喜吃啥個酒伐?”(滬語:你們知道我最喜歡喝什麽酒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眾人一頭霧水,誰也答不上來。這時,小王不緊不慢地冒出一句:“37度黃酒。”(粗鄙之語:尿)這冷幽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餐桌氣氛更加熱烈。

回到旅社,駕駛員師傅、小沈等人圍坐在一起,邊抽煙邊喝酒,玩起了撲克牌遊戲“拱豬”。臨近年關,大家商量著趁出差機會買些副食品和年貨帶回去。在牌桌上,駕駛員師傅開始安排接下來的工作計劃,並與大家討論如何采購緊俏物資以及規避沿途檢查站,將這些年貨運回上海。

小王不太會玩牌,沒人願意和他搭檔,隻能在一旁圍觀。一同出差的還有一位文藝青年,此時正低頭讀詩,小王湊也過來向他討教。在他給小王講解“金樽美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的含義時,小沈調侃道:“儂咯是對牛彈琴。”文藝青年一笑置之,而小王卻聽得火冒三丈,立刻懟回去:“儂咯隻戇驢!”(滬語:你這個傻驢子)。一時間,房間裏充滿了煙霧和笑罵聲,顯得熱鬧非凡。

這次出差後不久,因去駕校學習,離開了車隊,再也沒有與小王共事。多年後得知,運輸隊在90年代的企業改製中解散,大部分職工被買斷工齡。運氣較好的年輕司機和熟悉裝卸技術的工人陸續進入私人企業,繼續從事老本行;而年紀較大的職工卻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工作。

幾十年過去了,回憶起在工廠的歲月,總會想起這位比較特別的同事。企業改製時,他大概隻有三十多歲,在年富力強的年齡遇上下崗潮也夠倒黴的。從那時起,當年的同事都各自另謀生路,不知去向了。很想知道:小王下崗前是否調離了裝卸工崗位?是否已抱得當年的美人歸?又是否還會哼著“浪呀麽浪打浪”的小曲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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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fang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refox01' 的評論 : 謝謝關注。祝新年快樂!
Firefox01 回複 悄悄話 寫地不錯,請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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