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通例,戰勝國有權使用戰俘的勞力。我們到南京時,看見日俘正在揮汗修路,江灣新建的機場尚未修好,仍由日俘繼續施工。
有一天,我去看他們修路,皇軍一變而為苦力,也是千載難逢的景觀。那時機械器材缺乏,修路還是靠鍬和鎬,他們挖過許多戰壕掩體,操作十分熟練。動作比較慢,似乎不甘心?但是 一鍬一鎬下去很確實,不敷衍了事,也沒看見有人擅自休息走動或抽煙喝水。
軍官帶隊督工,工地狹長,他不停地走動察看。盟軍規定,日俘遇見戰勝國的軍人,不論對方階級高低,都要敬禮,而對方不必還禮(這是長官唯一叮囑過的注意事項)。乖乖,他向我敬禮的時候,我還真覺得如在夢中。下次再去,我到馬路對麵遠遠地看,躲著他。連上有個班長,他每天故意走過工地,每天享受一個敬禮,大日本皇軍的軍官,動作敏捷,姿勢正確,從未違背盟軍的規定。我聽見有人笑那班長無聊,那班長說,"抗戰八年,除了這個,咱們還能撈到什麽?”他每天計算一共得到多少敬禮,到沈陽後,我聽他數到第七十次。
我也曾到江灣看日俘修機場,那裏參加勞動的人數多,一片黃塵中黃螞蟻成群蠕動,乍見之下,產生錯覺,還以為他們構築工事,包圍上海。我看見他們整隊歸營,盡管鞋襪破舊,軍服肮髒,他們的隊形仍然成列成行,目不斜視,無人交頭接耳。官長的軍服上業已卸除那些顯示階級尊嚴的佩件,外形和他們一樣狼狽,同時也失去了關乎他們生死榮辱的權力,可是他們對長官的尊敬服從絲毫未減。那時怎麽也沒料到,兩年零十一個月後,我狼狽奔往江灣,由江灣逃出大陸。
聽說上海的慈善機構想捐一批鞋襪給這些日俘,人家不要。如果說日俘決心給京滬人士留下“去思”,他們辦到了,報紙雜誌不斷有人稱道他們。據說他們在投降前一天照常出操上課,紀律嚴整。據說投降後照常整理內務,被服裝具一絲不苟。據說繳槍之前把槍擦得幹幹淨淨。據說他們登船回國,秩序井然,無人搶占好位子,而且讓婦孺優先。他們的財物都得留下,隻準帶很少的錢、很少的隨身用品,例如五百日元的現款,一隻手表,一隻自來水筆。憲兵檢查嚴格,據說他們無人違反規定。
不久,我們走海路赴東北,葫蘆島登岸,正是夕陽西下,我看見許多日本僑民在碼頭上排成隊伍,接受檢查,老人彎著腰,排在最前麵,然後是婦女,牽著小孩子,最後才是青壯男子。隊伍很長,沒有聲音,圖畫中才有那樣的沉默,隻聽見海浪拍打堤防,連小孩子都不走、不跳、不哭、不叫。海水中一艘輪船等著送他們回國,記得是一艘年久失修的老船,外殼油漆斑駁,我當時有一個念頭閃過:如果海上起了大風大浪,這樣一艘船能把他們平安送到日本嗎?
他們的妻女擔當另一種角色。那時國民政府船隻有限,東北的遣送工作排在最後,我到沈陽時,馬路兩側日僑擺了許多地攤,出售他們帶不走的東西,維持目前的生活,大件如鋼琴沙發,小件如玩偶花瓶,雖說家產充公,當局並未禁止。
那些專售”小件”物品的地攤最有看頭,日本文化琳琅滿目,地攤後麵幾乎清一色的”跪”著一個女子,絕對沒有男孩子出現,隻有他的母親或姐姐,她們給”男子”留麵子。她低著頭,雙目下垂,並不真正照顧她的貨物,任憑顧客自動取貨,自動照標價付款,如果有人白白拿走,她也沒有任何表示。偶然有男人(多半是關內來的中國大兵)伸手去摸她的臉蛋兒,強迫她抬起臉來,她的反應是”三不”:不合作,不掙紮,不出聲。
---關山奪路 (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