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年剛過不久,徐望成就被派到中國出差了。他們公司剛剛在天津承接了一個項目,因為他是高級工程師,同時還會說普通話,於是他幾乎是公司裏最好的人選去中國負責這個項目。
臨行前,徐望成和陶然聯係,問陶然是否有什麽需要帶回去給父母的,他可以去陶然的家鄉一趟專門送給老人。陶然趕緊說不用,想想就覺得奇怪——徐望成專程跑去和自己的父母見麵,真是很尷尬的一件事情,況且她還從來沒有對父母提到過徐望成的存在。徐望成見陶然這麽說,也很理解陶然的心情,便說如果陶然需要他從中國帶什麽就告知他。陶然才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想想,陶然也覺得自己的不應該。徐望成在許多人看來都是一個女人不錯的歸宿,但不知道為什麽,她陶然卻一直淡然著。在她的心裏,這樣的結局其實並不是自己需要的。但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麽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周六,陶然又來到店裏打工。她現在因為在成人高中需要上課四天,所以打工就隻能是剩下的三天上全天班。所謂全天班,就是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也就是說她早上七點多出門,晚上十點半才能回家。好在周末的生意不是很忙,同時她還帶點書過來看看,十二個小時也不是特別難熬。
老板他們現在對陶然也是非常的信任,剛開始的時候,老板娘還沒事數數咖啡杯的數量,計算一下當天的營業額,怕waitress 糊弄自己。陶然當初看到老板娘對著一堆杯子艱難地做心算,不知道其中的奧秘;後來發現了老板娘在杯子上做的記號,才恍然大悟,心裏不由覺得好笑,也沒特別在意。老板娘算了好幾次,發現陶然都沒有搗鬼,而且連偶爾某些人在咖啡店門口停了車,給的泊車費,陶然都在賬本上記得清清楚楚,然後一分不少地給她。她才明白了人和人是不同的,從此對陶然就不存什麽小心思了。
陶然在店裏,老板和老板娘就特別放心,除了晚上來結賬關店門,一整天時間就把整個店全部交給陶然,陶然也把店裏的一切事情都打點得井井有條。還用自己學到的初步會計知識製作表格來記賬,那表格雖然簡單,但是畢竟是專業的,比老板娘以前用的小筆記本強多了,老板娘一看就高興得很,對人還說:“果然找人還是要找技術移民,素質就是高。”
最近,老板娘的兒子還沒結婚,才大三就和女友同居有了小孩,而且女友是菲律賓人。老板娘整天唉聲歎氣,認為自己不長進的兒子被人給算計了:“那女孩子家窮死了,媽媽是在downtown一家銀行總部大樓打掃衛生的;老爸是什麽園丁,夏天幫別人剪草坪,冬天幫人鏟雪,有點錢就酗酒。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家人擠在一個小的出租apartment裏……這可怎麽辦哦。反正我是不答應他們結婚的,堅決不答應!”但老板娘的“堅決不答應”在兒子麵前一點作用也沒有,兩天前兒子還是和女友去市政廳登記結婚了,氣得老板娘肝疼胃疼心髒疼,也沒心思來店裏,隻打了個電話,讓陶然晚上自己關店門。
今天陽光燦爛,但是氣溫特別的低。加拿大的冬天最不可信賴的就是陽光,越有陽光,天氣越冷。因為幹燥的空氣是從北冰洋那邊過來的,吹走了烏雲,帶來的不僅有陽光,更有極地的寒冷。陶然守在溫暖的店裏,看外麵凍硬的風景,似乎連陽光都擲地有聲了。這麽冷的周末,更加很少人外出,所以店裏的生意很冷清。都下午了,營業額還不到一百塊,陶然想想笑著歎了口氣,老板娘以前生意一不好就喜歡嘮叨抱怨,估計今天也沒心情來抱怨這個了。但兒女的事情,做父母的縱然不高興,最後還不是都得接受。自己當年和老爸慪氣一定要嫁給方淩宇,老爸雖然沒有和自己起正麵衝突,但過後媽媽說,老爸背了她氣得發抖,坐在沙發上半天起不來。現在自己想想,真是虧欠了爸媽太多。但不管兒女如何忤逆,到了關鍵時候,不計一切為著你的,也還就是父母。
陶然想著居然有點同情起老板娘的處境,她就這一個兒子,而且一直還自得自己的兒子聽話乖順。這下好,一直聽話的兒子在人生重大的事情上突然叛逆,這個打擊也足以讓老板娘崩潰的。
門口傳來風鈴的聲音,終於有顧客來了。陶然抬起頭,隻看見一個穿著單薄皮衣牛仔褲的男生連蹦帶跳地衝進店裏,冷得不住地搓手跺腳,見陶然看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呲牙咧嘴感歎:“It ~ ~ so ~ so ~ so ~~~~coooooooold!”他說完抖掉皮衣上的套頭帽子,還連連甩著頭發,似乎想把寒冷抖落掉。
這麽冷的天也不多穿點衣服再出門,真是奇葩。陶然想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一個很幹淨清爽的男孩,雖然是黑頭發黑眼睛,但五官一看就是歐羅巴血統。那男孩黑亮的眼睛坦坦蕩蕩,眼白居然帶有淡淡的藍色,笑起來很是真誠親切。
那男生點了一個小杯的熱巧克力、一個大杯的黑咖啡、兩個火腿蛋三明治,另外要了一個大的空杯子。陶然見他點了這些,以為他要帶走;結果男生直接坐在窗邊的桌上吃開了。陶然隻看見他喜氣洋洋地把黑咖啡倒了一些在空杯子裏,然後開始加熱巧克力,邊加邊品嚐,味道不對,於是搖搖頭繼續調和。他就這麽一會兒黑咖啡一會兒熱巧克力,倒來倒去,像做化學實驗一樣,最後精確到以滴計,終於調出了自己滿意味道,於是得意地打了個響指誇了自己一句“perfect”。然後捧著三明治咬了一口,隻這一口,他立刻誇張地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陶然,一邊咀嚼一邊伸出右手大拇指誇讚“amazing”。
陶然在一邊看他幾個杯子倒來倒去,如此認真地調自己想要的口味,在心裏隻覺得好笑。至於那男生誇自己的三明治,陶然隻是友好地一笑。她原本真的不怎麽會做飯,也對廚藝不甚上心。但和楊蕭朝夕相處,也多少受了些熏陶,不過是略微尋思著做了一點改進,結果做出的食物居然得到了客人的極大讚許。其實這兩個火腿蛋三明治,陶然不過是在蛋黃醬裏加了一點唐芹碎末,配著火腿的鹹鮮別有風味。
其實就是這麽簡單的用心,陶然現在居然也有不少忠實的客戶了。連老板娘也感慨:讀書人就是聰明,什麽事情稍微一用心就做得比別人好。還開玩笑說她和老板年齡也大了,開咖啡店起早貪黑的,他們做不動了,陶然不如把店買了過去,肯定打點得比他們好。陶然從來沒想過自己開店,所以笑笑有點不置可否。老板娘看看陶然的表情,知道陶然的書呆傲氣又出來了,忍不住擺出過來人的架勢點醒她:“我知道你很會讀書,現在還要考什麽會計。那個會計不過是說起來好聽,以後還不是要替人打工,工資也不高。我出來這麽多年,跑了好幾個國家,在加拿大也呆了上十年,給你一個錢都買不到的經驗——別看不起做小生意,年薪七八萬的工作,還不如我這家咖啡店呢!”
老板娘說完自己還有點氣哼哼的,陶然也不以為意,知道老板娘不過心裏不舒服,故意給自己幾句狠話。
現在陶然一個人守在店裏,想起老板娘說的那些話,不由也歎了口氣。其實老板娘說的也在道理,剛開始會計的工資也不高,自己看中的不過到了注冊會計師的前景。但自己到注冊會計師還要努力至少八九年吧?八九年,那時自己都四十了。陶然想想忍不住都嚇了一跳,才不過八九個月自己就覺得氣短,還提什麽八九年?但其實,八九年功夫也不過很快就過去了,自己大學畢業到如今,馬上就是十年了。當年的意氣風發和今日的漂泊流離,怎麽讓人不唏噓彷徨?
陶然一念及此,忍不住心下黯然,眼眶也有點濕潤。望向窗外燦爛的陽光,陽光裏彌漫著刻骨的寒冷,自己的心也是寒冷的。但自己知道,也隻有自己才知道,在自己冰封的心靈最深處,還有著春暖花開的夢。
莫名地,在心裏湧起幾句詩,似乎在那裏好久了,隻等著今天,隻等著此刻,在冰寒的陽光裏慢慢浮現:
極地的太陽,是冷漠的恩賜
匍匐的心境,如同地衣長在雪原
冰層深處的夢裏
我是一棵樹
長在故鄉的泥裏
花滿枝椏
==========說的太對了,作為加拿大人,深有同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