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天,林俐都會給陶然打個電話,說的無非就是今天開車出去買菜,對麵的一輛車如何可惡,不打燈就拐彎;或者就是Loblow的一個黑人收銀員數學奇差:該收38.76, 她先給個50,再給個兩毛六,對方就傻在那裏,不知道找還多少錢。“還是我告訴她,十一塊五毛。怎麽這麽笨!”
林俐一打電話就是半個小時四十分鍾。房東的電話在樓下牆角的矮茶幾上,陶然每次接電話都得下樓,站在那裏聽半天。特別是林俐打電話又不挑時候。老趙在一家工廠上夜班,早上七點鍾回來,正還在睡覺,電話鈴響了。紅姐沒去便利店打工的話,還有人立刻就接了。若是紅姐不在,張阿姨又去別人家裏看孩子,電話響了一次又一次,老趙隻有自己爬起來接,然後上來叫陶然,臉色當然好不到哪裏去。一次兩次還好,多了陶然也心生愧疚。她給林俐說了情況,讓林俐挑個時間打,林俐在那邊連連道歉,還很同情老趙:“哪有這樣的兒子媳婦?”可下一次,還是照打不誤,有時一天還打兩三遍。
陶然隻有一狠心,自己辦了個手機。一個月四十幾塊錢,雖然是額外開銷,但也不用總為電話鈴提心吊膽而且愧疚難受。
紅姐見了陶然的手機,便問了下價格和辦理手續:“一個月四十幾?雖然電話不要錢,但一個月四十幾,說起來不多,也很管用。我們一家三口,一個星期的菜錢有時還不到四十。你就為接一個電話方便?一個月四十幾,一年就五百多呢。”
她說著看看陶然的臉色,又笑道:“我們農村出來的,節儉慣了。——但話說回來,你現在又沒有工作,隻出不進,能省就省啊。原來住在這裏的一個姓馮的女的,一個月才用五十塊錢的生活費,在加拿大賺個錢不容易。她在中國還不是大學畢業,還做了個什麽科長,出來後怎麽樣?在一家幹洗店打工,給人熨衣服,蒸汽燙得手臂上都是疤。這裏的錢,才真的是血汗錢啊。”紅姐一說開就感歎,一感歎就聲音特大。陶然聽了,隻有笑笑:“看來,我也得找個工作了。”
紅姐一拍巴掌:“這就對了。坐吃山空怎麽行?過來都要吃苦的,別嫌labour工,苦一點,累一點,多少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除非你在中國是貪官,錢來得不費力,去得不心疼;或者老爹老媽有個百兒八十萬,給你供著——但話說回來,人終究還是得靠自己。我們來的時候,老李還不是一樣去冷庫給人扛東西。”
陶然聽她那口氣,似乎忍耐自己閑在家裏很久了。剛好自己在這裏呆了快一個月,本來想去上政府辦的免費英語學習班,結果一去測試,被告知自己的級別太高,這裏的英文班不收,工作人員還很熱情地推薦她去上成人高中。她已經通過了成人高中入學的考試,但成人高中要到九月底才入學。所以自己就這麽無所事事,呆在家裏自學一下英語什麽的。說起來,平時也空閑的很,也是應該找點事做,順便練一下英語口語。
“哦,對了。”紅姐突然想起,“你楓葉卡和工卡拿到了嗎?”
“拿到了。”陶然點點頭。
紅姐看看她:“你才來不到一個月,就都拿到了,速度很快呢。“
陶然一時語塞,半晌才說:“我過來時,先在朋友家住了一段時間……”
紅姐恍然大悟:“怪不得呢,我說怎麽這麽快。”
兩人又隨便聊了幾句,陶然看她下了樓才鬆了口氣。
自己終是不能釋懷,原來傳說中的了斷,很多時候是斷而不了,像陳年的傷,一到陰雨天,就隱隱作痛。
陶然把頭埋在臂彎裏,深深吸了口氣,她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下午,紅姐上來叫陶然:“無憂網上有好幾個招聘廣告,我給你看了看。你下去瞧瞧,試著去找下工作。”
陶然正在包餃子。一個人的飯很難做,餃子倒很不錯,簡單又可以變點花樣,所以陶然一包就包一堆品種不同的,凍在冰箱裏慢慢吃。她正做著,見紅姐興頭頭跑上來讓她下去看招聘信息,盛情難卻,隻有洗了下手和紅姐一起下去。
紅姐夫婦是住在地下室客廳隔出來的房間裏,四麵都沒有窗戶,隻有樓梯口上投下來的一點光線打在門口。屋裏很暗,紅姐也不開燈,桌上的電腦顯示屏是屋子裏惟一的光源。房間裏東西塞得滿滿的,櫃子頂還用床單包了一包衣物什麽的塞在櫃頂和天花板之間;床上的被子也沒折,淩亂地堆在那裏。陶然也不好細看,趕緊去瞧電腦上的信息。
網上發的無非都是些labour工,什麽工廠請包裝工人,餐館請服務生,修屋頂的請幫手,超市請收銀員,孕婦請月子保姆……還有些七七八八什麽按摩院、娛樂中心請小姐…….都堂而皇之地登出廣告。陶然看到夾雜其中的“帶色”信息,確實有些不適應,但紅姐就跟沒看到一樣,找到她感興趣的幾個打開給陶然看。
陶然瞅了瞅,不過是食品廠請女工。“這個離我們家很近,坐車很方便。”陶然“嗯”了一下,她可沒想過有一天去食品廠當女工。
“這家餐館請洗碗工,一天四小時。知道Mary吧,她就在一家餐館洗碗,做了三年。這種工作不費腦筋,對語言也沒要求。”
陶然下意識舔了下嘴唇,她不是嫌棄體力勞動,隻是她完全不曾有做這些工作的思想準備。雖然在中國也不是做什麽了不得的工作,可這個反差也直接讓人暈眩。就像你突然到了高原地帶,不管你如何拚命呼吸,還是覺得氣短。
“沒有什麽別的嗎?”陶然吸了口氣問,“可以練下口語的。”
紅姐看看她似乎很奇怪:“你才來一個月,英語不行不說,而且這裏請的都要熟手,你又沒經驗,先打這種不要技術,沒語言要求的工才最好。”
陶然勉強笑了笑。
紅姐繼續說:“我沒讀什麽書,但見過多少大學畢業、研究生畢業的人,來了英語還不是一樣不行。就比我強了點,寫下來還能懂,一到聽和說就完了。你去這邊的工廠裏看看,從大陸來的多少醫生啊、技術員啊在裏麵一幹就是七八年上十年的。”
陶然心裏突然湧起了一種無以名狀的煩躁,以至於自己幾乎不想再看那些招聘信息。
“我剛來的時候還不一樣?”紅姐感歎,“哪受過這種苦?有時恨不得要去跳401(多倫多的一條高速公路,不少自殺者都是從401的天橋上跳入車河,一了百了)。去找個工作吧,中介收你100塊,你去工廠打工,一個月就把你開掉;你又得去找中介,再交100塊,又是一個月被開掉。後麵我才悟出來,這些中介和工廠是串通好了的,就算著來喝咱們新移民的血。”紅姐說著,氣息都變粗了。陶然無語,隻有看屏幕。
“你看這裏,”陶然指了指一條信息,“這個說免收中介費。”
“哼!”紅姐鼻子裏冷笑了一聲,“這個更可惡!說是免收中介費,其實是這些中介公司和工廠簽好了合同,包了多少人工。你去打工,不是廠裏給發錢,而是中介公司給你支票。這些西人工廠也樂得把人工包給這些中介,一來便宜,而來不用給工人買保險養老什麽的。而這些中介從西人那裏拿了錢發給你就剝一層皮。看起來沒收你中介費,其實你每賺一塊錢,他們都要剝去至少一毛錢!”
陶然的心緊了緊,想起了一天在超市門口聽到一輛車裏很大聲地放著“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當時自己還覺得好玩,以為這個人太造怪了。現在才猶豫,誰知道車主背後真正的原因呢。
心情寥落而低沉。傍晚,陶然坐在窗邊的桌前出神,未來究竟在哪裏呢?雖說自己打算回學校讀書,但也要等到明年才可以申請,況且,自己還不清楚究竟讀什麽專業好。這期間,自己還要考TOEFL,這大半年,總要生活才對。真的要試著去工廠嗎?
看看窗外,雖然已是六點多,但陽光依然燦爛。四周如此安靜,隻聽到風聲起起落落。鄰居家的印巴人從後院進出,院門“吱呀”有聲。一隻黑色的鬆鼠從電線上躥過來,蹲在後院的柵欄上,左右看看,然後又跑掉了。
時光在這裏似乎有種錯位,一瞬間,你似乎可以感受到千年萬年前的雲影日色,而轉眼之間又風起雲滅,千萬年的光陰又於刹那間泯滅,讓人怔忪,不能自己。
陶然正想著,門口傳來聲音,楊蕭回來了,她正在和同學打電話:“我靠!讓他去死好了。老娘我不稀罕!”
楊蕭二十二了,長得皮膚細膩,白裏透紅,眼睛大而有神,嘴唇小巧而紅潤,總是挑釁般地翹起來,反而很俏皮。她本來是個美人胚子,卻總喜歡中性裝扮,動輒暴粗口,以“老娘”自居。
“以為讓我抄了他兩次作業,老娘就得陪他出去?我靠!什麽邏輯!”楊蕭一邊脫鞋,一邊發威,“求著讓我抄他作業的男生多了去了,抄他的是給他臉——什麽賤玩意兒嘛!”
不知怎的,聽到楊蕭氣勢洶洶地罵人,陶然的心情反而好了,就像在密閉的盒子裏,突然有人紮了個孔,陽光和空氣沿著那個孔眼流淌了進來。——那是年輕的無所顧忌,張揚而輕狂。
陶然打開了門,楊蕭看到她,一臉怒火直接變成了喜氣,和同學說:“不提那賤人了。我現在有事,等下再打給你。”
楊蕭說著掛了電話,樂嗬嗬過來問陶然:“有空嗎?走,我請你去吃韓國燒烤。”
陶然看看她:“幹嘛突然請客?”
楊蕭喜滋滋地告訴她:“上次你幫我做的project得了85分,這可是占總分20%的大作業,所以這科我居然沒掛。我得謝謝你。另外呢,上星期同學給我介紹了一個Part time,在加油站上班,周五、周六和周二的晚上10點到第二天8點,一小時九塊錢。我去試了兩天工,老板定下來要我了。”
“哦,”陶然笑了笑,“那恭喜你哦。”她的笑容一看就很勉強,楊蕭忍不住問:“你怎麽了?”
陶然想了想,還是把下午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
“靠!”楊蕭直接跳了起來,“你聽紅姐她信口開河。”
“紅姐她人心是不錯,”楊蕭撇了撇嘴,“但怎麽說呢——她吃過的苦,如果你沒有吃同樣的苦,她就覺得自己虧了。”
“再說呢,”楊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她自己沒讀什麽書,對你們大學生研究生總有點嫉妒,看你們現在過得憔悴落魄,她心裏才有種奇異的滿足。”
陶然愣在那裏:“不至於吧。”紅姐在她印象中是個熱心快腸的人。看她平時照顧老趙夫婦,還有自告奮勇幫助自己,陶然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的評論。
“你啊!”楊蕭看著陶然笑了,“你比我要大好幾歲吧?怎麽還這樣天真?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誰都不會太壞,但誰也不會太好。”
陶然看了看眼前這個似乎稚氣未脫的女孩,她居然說自己天真,而且說得那麽信手掂來。陶然心裏有點悵茫:自己果真是太天真嗎?歲月徒增而心智未全,所以才會被人小看,棄如敝履,到最後,也隻能避走他鄉,打落牙齒和血吞!
“你怎麽了?”楊蕭見陶然愣在那裏,不由問了一句。
“沒什麽。”陶然驚悟過來,笑了笑,“我去換下衣服。咱們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