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輕送年華如羽
從來那時到永遠……
屋子裏放著低緩的大提琴音樂,我坐在地板上看夕陽西下,等待第一顆星星在天空閃爍。
多少天了,我如同影子一樣遊走在這個城市曾經有他的地方。我站在他工作的新聞大樓對麵,夕陽一樣照在那棟高聳的玻璃幕牆上、柔風一樣拂過街邊枝葉繁茂的綠樹,公共汽車也一樣載著大同小異的乘客在黃昏的光裏行進在一樣的城市裏。似乎隻要我願意,再次撥通他的電話,他就會從那樓裏走出來……如此地喜歡著那一刻,因為知道有人可以等待,因為知道等待的那個人於千萬人之中,隻會對你露出那樣的笑容。
暮春的風柔潤而芳香,似乎有無限的生命和可能。當街燈開始亮起,而夕光依然徘徊天邊,恍惚的燈光交疊著最後的日色,佇立在路燈之下,似乎踏上了兩個世界的結點。
於是,我再次撥通了他的號碼。長長的撥號音在夕陽裏回響,風吹過我的臉,心中似乎滿懷希望又萬念俱灰……“嘟——,嘟——”一聲又一聲,我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氣——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明明知道了結果,還是要做無謂的嚐試。結不開的癡願啊,於是注定一世又一世重複著為人的悲哀。
可是,若真有來世,是否希冀可以再次遇到他;或者隻是在暮春的風裏、夕陽的街頭,匆匆擦肩而過……即如此刻,也許我已來到了另一個有他的世界裏,隻是卻無法見到他——就如這三年一樣,在同一個城市裏,卻再也不見。
若是能那樣,也是一種幸福吧。
暮色四合,我依然彳亍街頭,風吹來,頭頂有星閃爍。
我一直沉迷於晝夜的交替、四季的變遷、夢與醒的更迭,那種在去留之際、是與不是之間的糾纏。似乎自己所在的是擁有無限可能的奇點,無可解釋的起始與終結。
“那時,也是矛盾的對立完美交融的時刻。”他笑著,似乎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他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一生隻有一次的體驗,那也是一種完美的對立的融合時刻。”
我看看他,他臉上的表情悠遠而寧靜,我領悟到了他的所指,卻並不想去說破,隻是在黃昏的光裏,看窗外的樹葉飄落如金色的雨。那時,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他了。
那個秋天,也是我進入雜誌社的第一年,我去香港參加世界期刊博覽會。那次讓我視覺化地體會到了自己所處的是如何繁華而讓人沉迷的行業,看那些前輩笑得隱晦從容目含光華身著低調奢華的服裝進出入各種被人們羨慕的場所。那時,我就決定,這裏就是我要呆的地方,從此起步,進入被文化包裝的奢靡中心。
看著維多利亞港灣,那些糾結在心中的情與怨,在秋日的風中漸漸遠去,留下的是明淨的天,空無所有。
“是別離的時候了。”在秋天裏結束吧,那樣燦爛的日子裏分離,是不會悲哀的吧。
那時,剛好社長助理身體不適,同去的一行人中,我的英語還好,一時間我就承擔了助理和翻譯的工作,陪著社長與各色人等交際。也就是那時在一次酒會上,我碰到了那個人,他看出了我的潛力,也看出了我的野心;我對他,也無所避諱。
結束吧,讓那些就在這個秋天結束。
而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他出現了,站在我們展台的對麵,對我微笑。我愕然,他怎麽也來了呢?而且還毫不避諱地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我低下了頭,秋天的風吹過空曠的心裏,讓我想起暮春的窗外曾有過綠樹如蔭高天流雲。
似乎時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褶皺,在這不為人知的時空裏,所有的異樣都是正常。我究竟希冀著什麽呢?那歡樂而悲哀的心,在希望中絕望的未來。
當我陪在他身邊的時候,當我們在各種展台前流連的時候,我知道,他是快樂的,而他的快樂又是猶疑的。
會展中心到了閉館的時候,所有的電梯都調成了下行。他拉著我的手下樓,當他踏上電梯的那一刻,我輕輕掙脫了他的手,目送他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在電梯上漸漸下去。
我很想給他一個借口,一個隨便什麽借口,可我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愣愣看著他在下行的電梯上遠去。那一刻,那麽漫長,漫長到我可以聽到時光的流逝在我心裏發出空曠的回響;但又那麽短暫,短暫到淚尚未流出就幹在眼底。然後,我轉身,在他的凝望中,走出了他的視線。
在街邊,我又看到了櫥窗中的自己,暮色蒼茫中街景都已虛化,隻是自己的身影反照在玻璃窗中,就算是在夜色裏,也是透明的。也許,對於這個城市,我也隻是一種虛幻的魅影。
手機響起,我拿起來,血似乎在瞬間冷卻。
是他的號碼。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所處的世界,或者我隻是單純地迷失在夢境之中。
我接通了電話,然後悲哀地笑了——電話是他的妻子回撥過來的,當她聽到我的聲音,半天沉默;我也沉默著,卻彼此都沒有掛斷。
終於,她說:“看來,我還是應該把那東西給你——是他最後交代的。”
我也在瞬間理解了一個女人的悲哀與無奈。
那是一個小小的信封,信封上寫著“轉交**”,是他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掙紮著寫下的,那幾點血跡,已經變成了褐色。
咖啡廳裏,她坐在我的對麵,抱著一歲多的女兒,竭力要表現出雲淡風輕,隻是眼圈在不意間漸漸泛紅。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當著她的麵,打開了那個信封,裏麵是一把黃銅鑰匙,掛在一個小小的鑰匙扣上。鑰匙扣上鑲嵌的是當年我給他的十字繡,一顆簡單的紅色小心。
看到那顆心,她似乎不那麽淡定了。我沉默了一下,說:“那是以前我給他的。”
她聽著,繼續哄著孩子,似乎沒有聽見。
“這是他交代的最後的事情。”她似乎自語,“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醫生把這個轉交給了家屬……我上次打電話給你,就是要給你這個,但……”她笑了笑,眼裏有淚,“但還是不甘心啊,終於是沒有告訴你。今天,得知是你打他的電話,我也無話可說了。在你們中間,有什麽是我無法介入的,就不如順其自然吧。”
我聽著,無以回答,隻是看著那個小女孩,她和他頗為神似,一樣會笑的眼睛和不以為然的唇線。
“她叫映落。”她似乎無意說起,“她出生的那天,下起了大雪……他就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我微微點了下頭,原來他還記得那個夏日屋頂平台上的玩笑,我們的《仙劍》還沒有正文,就已是後記。
她和我,就這樣時不時聊一兩句,大多的時候沉默著,也並不覺得尷尬。她是愛著他的吧,若是沒有我,他們還是可以相敬如賓的白頭到老吧。那個小女孩,是兩家人最後決定試管培育的,他沒有再反對。
告別時,我們都很客氣。她是一個謙和溫婉的人,沒有這其中的糾葛,我也不會和她成為朋友,但我會欣賞她。她像一尊貴重的瓷器,需要細致的嗬護,需要鑒賞和品味。
看她在我的視線裏消失後,我才正視那把黃銅的鑰匙——原來他還一直保留著那間帶天窗的小屋。現在,他把我們的小屋交給我了。
窗外,古老的街巷沉澱著正在逝去的歲月。我坐在紅漆剝落的地板上看夕陽西下,又看到第一顆星星在天空閃爍。
就是在這間小屋裏,我們以樹為簾、以雲為幕、以星光月色為燈火、以彼此相守的心為家。一切的發生似乎都在昨日,隻是窗下的三枝富貴竹,當日不過尺許,而今已有半人高了。牆上的掛曆依然還是三年前的十月,似乎時光自別後就在小屋裏停止了流逝。
在牆上,有什麽是原先沒有的。半麵牆的最上麵寫著“他和她”,下麵是他和我的照片,從我們出生到百日,到周歲,到幼兒園、小學、中學、大學……原來平行的兩行照片,在我十九歲那年匯合,又在二十三歲分離,此後,我的那欄就是空白……
我的那些空白,我會再補齊;隻是,他餘下的卻將永遠都是空白。
桌上的電腦裏,還保留有他一直以來的文稿,有發表的,也有沒發表的。
當時,我也曾自負自己的文筆,想要有一天成為一個作者。但他想想,卻搖搖頭:“你應該去做編輯。”
他還問我:“知道我為什麽希望你當編輯嗎?”
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故意開玩笑:“因為……因為當作者,自己寫不出來東西,就要餓肚子;而當編輯,隻要別人寫得出東西,你就可以有錢拿。”
他被我逗得笑了起來:“嗯,這一點也確實很重要。”
我喜歡看到他笑,就好像看見陽光穿過冬日的陰霾,那樣的溫暖而安寧。他似乎總是很溫和,但即使笑著,也會讓我在笑容裏感到一種牽絆。在他心裏深處,是一種靜靜的悲哀吧;特別是某些時候,某些事情發生,他並不是如常人的憤怒,而是一種安靜而悲傷的堅守。看到那時的他,我就明白了為什麽有慈悲這個詞,也就明白了不棄的真實。
我看到了他寫的《仙劍》,原來離去的隻是我,而他一直在信守我們的約定。那麽理性的他開始了玄幻的嚐試,其實惟一的讀者也許就是他自己。我看著,眼裏漸漸含滿了淚水,終於理解了他最後說的:“我的心原來是遼闊的平原;你出現了,開始了造山運動,所有的起伏和險峻都因你而有。隻是在森林出現之前,你離去了,留在我心裏的萬水千山,也隻有了無生機。”
我看到了他心中那波瀾壯闊卻又滿目荒夷的萬水千山,在那荒蠻之中,我永遠的故鄉……
“當一切都結束,我希望能把你裝進我心裏;無論世事如何更改,人情如何反複,你在我心裏,是永遠安寧的。”
我靜靜躺在那裏,含著淚伸出手,似乎他就在近旁。
星在閃爍,夜在動蕩。